第6章 雨幕里的三十七声忙音

雨点击打窗棂的声音密如鼓点，堂屋角落的老式座钟发出沉闷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锤子砸在空荡的屋子里。顾老太的指尖在棉被上无力地抓挠着，土炕缝里渗出的潮气像冰针般扎进骨头，让她佝偻的脊背缩得更紧。第三十七声电话铃穿透雨幕时，她浑浊的眼球在眼皮底下转动，舌尖抵着上颚想唤出"三儿"，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像风箱破了洞。炕头那部红色按键手机就躺在蓝布棉袄的口袋里，屏幕亮成模糊的光斑，听筒里的忙音早被暴雨碾成了细碎的嗡鸣，可她仍固执地将掌心贴在耳边，枯瘦的手腕抖得如同秋风中的丝瓜藤，仿佛那塑料机身能传来一丝体温。

电话挂断声被雨势吞没的瞬间，顾老三的指节在方向盘上攥得发白。"妈！接电话啊！"他冲着黑屏的手机吼道，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急促的扇形水痕，将反光镜里的脸色映得青一阵白一阵。仪表盘的续航灯亮成血色，油箱报警声像根细针反复扎着耳膜，可他猛打方向盘拐上山路时，矿泉水瓶在脚边滚出一串水花。多年春天带母亲体检的画面突然炸开——老母亲攥着体检单站在医院走廊，白发被窗外的杨絮粘成霜雪，反复念叨"别花这钱，我硬朗着呢"，袖口磨出的毛边还勾着他衬衫的线头。此刻储物箱里散落的降压药瓶，在颠簸中碰撞出清冷的声响。

顾老大的油纸伞骨卡在院墙裂缝里，伞面早被狂风撕出破口，雨水顺着后颈灌进秋衣，在脊背上汇成冰凉的溪流。他扒着湿滑的土墙往平房攀爬，膝盖磕在砖棱上的刺痛被肾上腺素冲得麻木，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塑料布掀开的瞬间，老院的景象让他喉结猛地滚动：老房子屋檐上的几片瓦片顺着倾斜而下的檐水掉落，泡胀的椽子如烂丝瓜般垂着，鸡窝旁的老梨树枝被压成弓状，叶片上的水珠透着暗沉的灰。往年这时候，母亲早该搬着杨木条凳坐在梨树下，用碎玉米喂那只爱啄人脚踝的白母鸡了——可眼下鸡窝门敞着，垫草被雨水泡成深褐色，唯独那只母鸡还缩在角落，羽毛湿成一绺绺，见了人也只是无力地扑棱翅膀，像团被丢弃的棉絮。

木门在顾老大的拳头下发出吱呀声，雨声与呼喊声在空荡的山村撞出回音。"妈！我是老大！开开门啊！"他的嗓音喊得劈叉，指节砸在门板上的红痕很快被雨水冲淡，手背擦过门板上干结的泥渍，那是母亲上次晒柿饼时蹭上的。门闩在里面咔哒响了一声，却始终没被拉开，他把耳朵贴紧门缝，只听见炕席摩擦的簌簌声，像有人在被褥里蜷缩，又像老鼠在暗处跑动。雨水溅起的泥点糊了他一裤腿，混着雨水流进胶鞋里，凉得他打了个寒颤，却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焐脚的暖水袋，那温度此刻隔着三十年的雨幕，显得格外遥远。

汽车急刹声刺破雨幕时，顾老三的撬棍磕在门环上迸出火星。"让开！"他抢过顾老大手里的手电筒，光柱穿透窗缝时，浮动的灰尘如银线般飞舞，却照见炕头那床洗得发白的红棉被纹丝不动，被角垂在炕沿，浸在从门缝渗进的积水里。撬棍塞进裂缝的瞬间，顾老三的胳膊因用力暴起青筋，木门裂开的刹那，一股霉味混合着泥水味扑面而来——顾老太蜷缩在炕角，棉被滑到腰际，露出满是泥泞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湿漉漉地耷拉着，像几片破败的荷叶。

撬棍落地的当啷声与顾老大的抽气声同时响起，在雨声的间隙里格外刺耳。顾老三扑到炕前时膝盖撞在炕沿，却浑然不觉疼，颤抖的手指探向母亲鼻息——那气息轻若蛛丝，贴在鼻尖的手背能感受到微弱的颤动，像风中残烛。顾老大跪在湿漉漉的砖地上给母亲裹被子，指尖触到她后颈时猛地缩回："咋这么凉……老三，你看这电热毯插头，压根没插啊！"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视线扫过炕头那部还亮着的手机，屏幕停在未接来电界面，第38个未接来电的时间显示15:23，而墙上老座钟的指针，正沉重地滑向17:05，钟摆的晃动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缓慢。

顾老三把母亲抱进怀里，才惊觉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棉袄里的棉花团早结成硬块，硌着他的手臂。突然，他看见母亲蜷曲的手指间夹着根白发，像根细弦勒在他心上，让他想起上次回家时，母亲非要给他纳的布鞋，说"城里鞋不透气"，那鞋底的纹路里还留着泥土的气息。顾老大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泥地上砸出无数小坑，厢房坍塌墙根处，母亲年年念叨的月季被连根冲倒，花苞散落在积水中，像谁撒了一地破碎的血，而往年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剪最新鲜的花插在罐头瓶里，摆在窗台。

"大哥，"顾老三的声音埋在母亲花白的头发里，带着雨水的潮气，"你听这雨……是不是跟咱小时候发大水那年一样大？"那时母亲背着他蹚过齐腰深的洪水，把他顶在肩头说"别怕，有妈在"，而此刻，母亲在他怀里轻得像片羽毛，呼吸微弱得让他不敢喘气。顾老大没吭声，只是盯着院子里漂浮的碎茅草，喉结滚动着，突然蹲下身狠狠抹了把脸，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指缝里不断滴落，砸在积水中，漾开一圈圈涟漪，如同他们迟来的悔恨，在雨幕中无声扩散。

雨幕中，那部躺在炕头的手机，终于耗尽最后一格电，屏幕越来越暗，如同母亲逐渐微弱的呼吸。老式座钟的滴答声还在继续，在空荡的屋子里，与雨声交织成一首悲凉的歌，为这场迟到的救赎，画上沉重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