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渊坐在新纪元大厦一间雅致的会客室里,心中百感交集。
会客室的装潢极简而奢华,冰冷的色调,线条利落的金属家具,以及一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悬浮车流穿梭的未来都市。但这一切的现代与先进,都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他刚刚签下的那份厚厚的、条款极为苛刻的保密协议,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却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他的心头。
协议规定,他作为“历史顾问”,有义务为“新纪元”提供所有关于南唐宫廷音乐的学术支持,但无权干涉项目的任何核心技术,更不得向外界泄露任何关于“林星晚”的“健康状况”和“创作过程”的细节。每一条都像一道精密的枷锁,将他牢牢地锁在这个名为“新纪元”的华丽牢笼里。
这与其说是顾问合同,不如说是一份封口令。
但他还是签了。因为合同的最后一页,承诺了他每周有一次、每次一小时,与“林星晚”本人进行“学术探讨”的机会。这个机会,是他唯一的突破口,是他接近那个被迷雾笼罩的真相的唯一路径。
为了探求那个盘桓在他心中、近乎疯狂的真相,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暂时与魔鬼为伍。
会客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走进来的人,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个身影,而是陆沉。
“顾先生,久仰。”陆沉微笑着伸出手,那笑容温文尔雅,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挑不出一丝瑕疵,“我是陆沉,‘新纪元’的负责人。感谢你愿意加入我们的项目。”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平静。他整个人就像这间会客室一样,精致、冰冷,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掌控力。
顾临渊礼貌性地与他握了握手,触手却是一片冰凉,毫无生气,仿佛握住了一块上好的玉石。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看似温和,实则像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玄冰,深不可测。
“陆总客气了。能为弘扬传统文化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顾临渊不卑不亢地回答,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顾先生太谦虚了。”陆沉在主位上坐下,姿态从容,示意顾临渊也坐。“我读过你的几篇论文,关于南唐乐府的考据,非常精辟。尤其是你对《离魂曲》残谱的解读,让**我**印象深刻。”
“我”这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像一颗石子,在顾临渊心湖里激起了一丝涟漪。那是一种被窥探、被彻底剖析的感觉。
顾临渊的心一沉,他意识到,自己的一切,恐怕都早己被对方调查得一清二楚。从他的学术背景、研究方向,到他家族那段不为人知的、关于南唐宫廷琴师的口述历史,甚至包括他刚刚才提交上去的、关于城郊古墓的初步发掘报告。他在这场博弈中,从一开始就处于完全的被动。
“那只是一些浅见,一家之言,当不得真。”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不,那不是浅见。”陆沉的目光穿透镜片,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洞悉灵魂的审视,“那是……共鸣。一种仿佛亲身经历过的、跨越时间的共鸣。历史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尘封的故纸堆,但对某些人而言,它是鲜活的、流淌在血液里的记忆。顾先生,你不觉得,你和这段历史之间,有着某种特殊的缘分吗?”
顾临渊的脊背,窜上一股无法抑制的寒意。
陆沉的话,句句都说在他的心坎上,却又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致命,让他本能地感到警惕。这个男人,似乎知道些他不知道的秘密,并且正享受着这种信息不对等带来的优越感。
“陆总说笑了,我只是个搞研究的,依靠的是史料和逻辑。”他强作镇定。
“是吗?”陆沉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意味,不再追问。他从桌上拿起一个纤薄的平板电脑,指尖轻点,然后推到顾临渊面前。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昨天那场实验室里的监控录像。画质清晰得可怕。
当顾临渊看到苏霓裳(林星晚)穿着那身束缚般的白衣,被固定在那把白色的椅子上,唱出那段不成调的旋律时,他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抗拒、痛苦与茫然,那是一种灵魂被强行撕扯的折磨。她的歌声,不再是天籁,而是一声声无助的悲鸣。
而当他看到玻璃墙后,那些作为“受试者”的志愿者们扭曲的表情,听到老妇那凄厉的哭喊和用头撞击强化玻璃的闷响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录像里,一个中年男人蜷缩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另一个年轻人则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面色青紫。整个场面混乱而恐怖,宛如人间地狱。
“这……这是在做什么?!”他失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和颤抖。
“如你所见,‘记忆疗愈’。”陆沉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道菜,仿佛屏幕上那些人的痛苦与他毫无关系。“我们在帮助他们,首面被遗忘的创伤。过程或许有些痛苦,但结果是好的。那位老太太,在情绪平复后,终于走出了困扰她一生的、关于童年火灾的梦魇。她现在能安稳地睡六十年来第一个好觉。”
“这是不人道的!”顾临渊猛地站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这不是治疗,这是在用她的歌声,进行精神折磨!是在摧毁他们的人格!”
“科学,总需要一些牺牲。”陆沉抬起眼,镜片后的眼神冷得像冰,“顾先生,你以为,你看到的历史,那些泛黄的竹简,冰冷的器物,背后没有牺牲吗?哪一个王朝的建立不是尸骨累累?哪一项伟大的变革没有付出过血的代价?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用你那套陈腐的人文主义来质疑,而是帮助我们,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可控,更‘精准’。”
顾临渊这才彻底明白,陆沉找他来的真正目的。
他不是要自己做什么历史顾问。他是要自己,将那座古墓里发掘出的、完整的《离魂曲》全谱,翻译、解读出来!他要用这首真正能撕裂灵魂、操控记忆的曲子,去进行他那丧心病狂的实验!
他想把苏霓裳,变成一把真正的、能精准杀死人灵魂的、受他控制的武器!
顾临渊的拳头,在身侧死死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感觉一股血气首冲头顶,理智的弦几乎要被这赤裸裸的恶意绷断。
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苏霓裳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一身冰冷的白裙,穿着一件素雅的、水蓝色的连衣裙。那颜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苍白,几乎透明。裙子的款式有些宽大,更显得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脸上没有了那晚舞台上的浓妆,露出了那张清丽绝伦、却苍白憔?的脸。她的眼神空洞,步履有些虚浮,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人偶,美丽,却毫无生气。
当她看到顾临渊时,脚步微微一顿,那机械般的步伐有了一丝迟疑。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光,像是在漆黑的深海里,偶然瞥见了一缕遥远的星光。
是他。那个在博物馆里,用一种奇怪的、仿佛认识了很久的眼神看着她的男人。
而顾临渊,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理智,都瞬间被一种更加强烈、更加原始的情感所取代。
那是……心痛。
一种没来由的、仿佛跨越了千年的心痛。尖锐而清晰。
他看到她脖颈上,有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紫色勒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那是昨晚挣扎时被束缚带留下的。他看到她眼神深处,那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深深的孤独与恐惧。她就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这钢铁森林里的古代幽兰,正在迅速地枯萎。
“林小姐,”陆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温雅的微笑,仿佛刚才那个冷酷的男人只是幻觉,“这位是顾临渊先生,国内顶尖的考古学家。从今天起,他将是你的历史顾问,帮助你更好地理解和运用你‘觉醒’的力量。”
他刻意将“顾问”和“觉醒”这两个词说得很重,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苏霓裳没有看陆沉,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顾临渊的脸上。她从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与那些研究员、与陆沉、与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以及……深切的担忧和关切的情绪。
他是唯一一个,在看到她时,流露出“人”的情感的人。而不是看一件珍贵的研究样本。
“顾先生,”陆沉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你可以开始了。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希望,你能说服林小姐,配合我们的工作。毕竟,这关系到你们共同热爱的‘历史’,能否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重现于世。别让我失望。”
说完,陆沉便带着他的人,转身离去,将整个会客室,留给了他们两个人。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那轻微的“咔哒”一声,像是一道闸门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中央空调微弱的送风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苏霓裳看着他,顾临渊也看着她。她像一只受惊的幼鹿,戒备而脆弱。他则像一个面对着易碎珍宝的考古学家,生怕自己一丝一毫的鲁莽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两人都没有说话,但空气中,却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信息在交换,在碰撞。
顾临渊知道,这间屋子一定布满了监控。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被陆沉分析、解剖。他必须小心翼翼,用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语言。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向前走了一小步,用一种极为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的声音,开口问道:
「你……还记得金陵清音阁的那把七弦琴吗?」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林星晚,也没有问她《离魂曲》的事。他问的,是只有他和她,或者说,是只有千年前的那个琴师和那个歌女,才知道的秘密。
那把琴,是琴师走遍江南,寻来千年梧桐,亲手为她做的。琴身上,刻着她的名字。
苏霓裳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死水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金陵、清音阁、七弦琴……这些陌生的词汇,却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她记忆深处一道尘封己久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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