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的檀香燃到末尾,灰烬簌簌落在铜炉里,发出细碎的轻响。
顾昭宁望着刘婆子骤然凝固的哭脸,耳中嗡嗡作响——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久到连自己都快忘了,那个雪夜跪在父亲床前,听着他最后一声咳血时的窒息感。
"老奴...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刘婆子突然剧烈摇头,指甲深深抠进青砖缝里,"当年老爷是旧疾发作,太医院的林院判亲自诊的脉,药单子都存着的!"
王氏此刻己退到廊柱后,指尖掐得手背发白。
她盯着顾昭宁的目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可当触及赵护卫按在刀柄上的手时,又迅速垂了眼,绞着帕子的指节泛青。
顾昭宁没有接话。
她转身对赵护卫道:"把刘妈妈送到柴房,派人守着。"又看向院外候着的粗使婆子,"王夫人今日受了惊吓,送回松菊院歇着。"
王氏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昭宁,你这是做什么?
我是你庶母,你父亲临终前还...还让我照拂你!"
"照拂我喝带毒的补汤?"顾昭宁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精准戳进王氏喉间,"母亲且先歇着,等明日我请林院判来,把当年的药方再看一遍。"
王氏的唇瞬间抿成一条线。
她被婆子半扶半架着往外走,经过顾昭宁身边时,那股熏得人脑仁疼的沉水香里,混进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抖——是绣鞋跟磕在门槛上的轻响。
"阿宁。"裴景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解了外袍,玄色中衣衬得眉眼更冷,"我陪你去查药档。"
顾昭宁转头看他。
这位太医院少卿向来端着清贵架子,此刻袖角还沾着方才按在刘婆子面前的账册墨迹,倒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好。"她应得利落,"赵护卫,你去库房取父亲的医案匣子,我记得是檀木镶铜的那只。"
顾怀瑾的书房还保持着他离世那日的模样。
案头镇纸下压着半卷未批完的商契,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里,几支干枯的墨兰还凝着最后一丝芬芳。
顾昭宁抚过书案上的划痕——那是她十岁那年偷拿父亲的狼毫,不小心划出来的。
"这里。"赵护卫捧着匣子进来,铜锁上落了薄灰,"小人前日擦书案时见着,想着大小姐许是要用。"
顾昭宁接过钥匙。
钥匙是父亲随身带的,她在他遗物里翻到时,还带着体温般的余温。"咔嗒"一声,锁开了。
匣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三十三本医案,从顾昭宁出生那年开始,每本封皮都有父亲的小楷:"昭宁周岁,偶感风邪"、"昭宁八岁,咳血不止"、"怀瑾西十有二,心疾初发"。
最后一本最厚,封皮边缘磨得起了毛——那是他临终前半年的记录。
裴景行站在她身侧,目光扫过泛黄的纸页:"你父亲的医案记得极细,连每日服药的时辰、药渣颜色都记。"他指尖顿在某页,"这里...朱砂笔圈了'安神汤'三个字。"
顾昭宁凑过去。
父亲的字迹在"安神汤"旁写着:"近日夜不能寐,按家传方加减,茯苓减二钱,远志加一钱。"可下方的药渣记录里,却写着"药滓色深,味辛过甚"。
"家传方?"裴景行挑眉,"我记得顾家并无医道传承。"
"是父亲当年走南闯北时,从一位游医那里抄来的。"顾昭宁指尖轻叩纸页,"他说这方子能平心气,我小时候总见他煎。"她翻开最后一本医案的夹页,里面掉出张泛黄的药方,"这是原版。"
裴景行接过药方,瞳孔微微收缩:"茯苓三钱,远志二钱,酸枣仁五钱——可医案里最后几剂的记录,茯苓变成了五钱,远志减到一钱。"他突然抬头,"茯苓与远志本是相和,但茯苓过量会生湿,远志过少则无法化湿。
你父亲有心疾,湿阻心脉..."
"会诱发心悸,甚至...心痹。"顾昭宁替他说完。
她想起最后那个雪夜,父亲攥着她的手,说胸口像压了块磨盘,"当时太医院说是旧疾发作,可若药方被改..."
"我明日去太医院查存档。"裴景行将药方收进袖中,"当年给顾老爷诊治的林院判,去年告老还乡了,但药档应该还在。"他顿了顿,又道,"你方才推断刘婆子藏毒的位置,还有验毒符纸的用法...当真是家传?"
窗外的月光漏进窗棂,在他眉骨投下一片阴影。
顾昭宁望着他眼底跳动的烛火,突然想起前世在急诊室,那些质疑她治疗方案的老教授。"裴少卿若信不过,不妨多查几次。"她笑了笑,"真相总经得住推敲。"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
沈砚秋掀帘进来,月白锦袍沾着夜露,发尾还凝着水珠:"我查了王氏的账。"他将一本账册放在案上,"三年前她通过皇商'永盛号',往京城'同德堂'汇了三十两。
同德堂表面是药材铺,实则...专门替人'办事'。"
顾昭宁翻开账册,见那笔银子的用途栏写着"香粉"。"三十两够买十车香粉。"她冷笑,"同德堂的东家我见过,去年在扬州卖过假人参。"
"我明日以商会名义去查。"沈砚秋指尖点着"永盛号"三个字,"皇商最怕丢了御赐的金漆牌匾,我拿他们去年私运茶叶的证据做筏子,他们必不肯替王氏遮掩。"
赵护卫突然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小人今日翻查老爷旧部的遗物,在张叔的木箱底找到这个。"他展开油布,里面是封泛黄的信,"张叔是老爷的贴身护卫,三年前坠马死了,当时只当是意外..."
顾昭宁接过信。
信是父亲的笔迹,写着:"怀瑾顿首,王氏与外臣勾结,欲夺顾家码头。
近日我心疾反复,恐是药中作梗。
若有不测,昭宁当慎之。"
墨迹在"慎之"二字处晕开,像滴未落的泪。
顾昭宁的指尖发颤,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她抬头时,正撞进沈砚秋担忧的目光,又瞥见裴景行欲言又止的神情。
"明日开始,我每日去给王氏送补汤。"她突然开口,"用她给我熬的那方。"
沈砚秋一怔:"阿宁?"
"她以为我还被蒙在鼓里。"顾昭宁将信折好收进袖中,"我要让她放松,等她自己说出当年的事。"
第二日辰时,顾昭宁端着青瓷碗进了松菊院。
王氏正对着妆台抹脂粉,见她进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堆起笑:"昭宁来了?
快坐。"
"母亲近日气色不好。"顾昭宁将碗放在桌上,"我让厨房熬了参汤,补补气血。"
王氏盯着碗里的琥珀色液体,喉结动了动:"你...你昨日不是还说我..."
"昨日是刘婆子胡言。"顾昭宁坐下来,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珠花,"母亲待我如亲生,我怎会信个老奴才的话?"
王氏的手指慢慢松开绞着的帕子。
她端起碗抿了口,脸上浮出笑意:"昭宁懂事了。"
顾昭宁起身告辞时,瞥见窗下的盆栽晃了晃——是赵护卫的影子。
她垂眸掩住眼底的冷光,转身时裙角扫过案几,将半块桂花糕碰落在地。
"哎呀,我真是毛手毛脚。"她蹲下身捡,听见王氏对着空气轻声道:"到底是个小丫头,到底是..."
后半句被风声卷走,可顾昭宁知道,赵护卫的耳力足够听清每一个字。
夜更深时,顾昭宁坐在书房里,将今日收集的线索铺了满桌。
裴景行送来的太医院药档上,"顾怀瑾"三个字被红笔圈着,后面的药方与父亲医案里被篡改的如出一辙。
沈砚秋的密报写着同德堂的账册有"毒砂"二字,日期正是父亲病势加重那日。
烛火突然跳了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展开翅膀的鹰。
她提笔在信笺上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一次,我要你们自己开口。"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过三更。
顾昭宁揉了揉发涩的眼,忽闻院外传来马蹄声。
赵护卫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张帖子:"大小姐,千金医馆的门房说,明早有位自称'悬壶客'的先生要见您,说带了二十个徒弟来...帮忙。"
顾昭宁望着帖子上力透纸背的"悬壶"二字,唇角微扬。
她吹灭烛火,黑暗中,京城的星子正从云缝里钻出来,像撒了把碎银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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