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指尖在账册最后一页的批注上轻轻划过，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药材折损异常，查”几个字像烧红的铁，烙得她掌心发烫。
赵护卫站在廊下，靴底蹭了蹭青石板，喉结动了动：“姑娘，这账册是老奴翻遍西跨院的旧木箱找出来的，原先压在老爷常看的《齐民要术》底下……”
“辛苦了。”顾昭宁抬眼时，眼底的冷意己凝成霜。
她翻到第三年的药材进项页，笔锋陡然一顿——入库单上写着“野山参二十支”，可当月的销货记录里，竟有三十支野山参被记作“给三夫人调理用”。
更下面几页，田七、当归的数目对不上的情况越来越多，到最后一页，赫然夹着张泛黄的典押契：“顾家祖宅旁三进院子，典押予同福钱庄，得银五千两。”
“王氏。”她低低念出这个名字，指节捏得发白。
昨日族会时王氏摔茶盏的脆响还在耳边，原来那些泼天的底气，全是拿顾家祖产填出来的窟窿。
“昭宁。”
沈砚秋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月白锦袍被风掀起一角，他手里攥着卷染了墨渍的文书，发梢还沾着晨露。
顾昭宁刚要开口，却见他目光扫过她手中的账册，眉峰微挑：“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两人进了东厢的花厅，沈砚秋将文书摊开在檀木桌上，墨迹未干的字迹洇着水痕：“康安堂的人这两日在码头截了咱们三车药材，说是‘货物夹带私盐’。齐掌柜今早去理论，回来时袖子都撕破了——他和康安堂的大东家，上月在醉仙楼喝了三晚酒。”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齐掌柜是父亲生前最信任的老伙计，上个月她接手医馆时，还见他抹着眼泪说“定当辅佐姑娘”，原来早就在背后捅刀。
她盯着文书上“封锁药材”西个大字，忽然笑了：“沈公子可知，城南的药市下个月要办秋交会？”
沈砚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姑娘是想……”
“开分馆。”顾昭宁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临江县”位置，“康安堂能封码头，封不了陆路。临江县是南北商道的咽喉，咱们赶在秋交会前把分馆开起来，一来断了他们的垄断念头，二来……”她抬眼望他，“沈公子的商队，该往临江县多派几拨人了。”
沈砚秋的眼底浮起笑意，指尖轻轻叩了叩地图：“听姑娘的。”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桃掀帘进来时，发簪歪在耳后：“姑娘！医馆的药柜被翻了个底朝天，《千金方》……《千金方》不见了！”
顾昭宁霍然起身，茶盏“当啷”摔在地上。
裴景行的身影几乎是同时闪进花厅，玄色官服沾着星点血渍，手里攥着个灰布包裹。
他将包裹甩在桌上，布角滑落，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那是王氏房里的绣娘专绣的样式。
“在医馆后巷逮的。”他扯了扯被划破的袖口，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冷硬，“她说受顾二公子所托，要取《千金方》换银子。”
包裹里的女子突然挣扎起来，脸上的泥渍被蹭开，露出半张青肿的脸：“顾二奶奶说了！只要拿到那破书，就给我十两银子！我、我就是个帮工的……”
顾昭宁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顾仲文是王氏的嫡子，从小被惯得无法无天，上个月还偷拿医馆的鹿茸去赌坊。
她盯着那帕子上的并蒂莲，想起昨日在王氏院里看见的——同样的绣样，正挂在顾仲文的书房门框上。
“带下去。”她对赵护卫挥了挥手，声音冷得像冰，“找稳婆来验她的身，再去同福钱庄查顾仲文的欠银数目。”
女子被拖出去时，嘴里还在嚷嚷：“顾二奶奶说了，就算你们现在拿住我，等京城的……”话音戛然而止，赵护卫的手掌重重按在她后颈。
花厅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裴景行忽然从袖中摸出块羊脂玉牌，上面刻着“太医院”三个篆字，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昨日皇上赐的。”他将玉牌推到顾昭宁面前，“有了这个，太医院的药材库，你随时能进。”
顾昭宁的手指悬在玉牌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她想起初遇裴景行时，他站在太医院阶上，用看异数的眼神看她的银针；想起昨日朝上，他说“治温病的圣手在千金医馆”时，眼底的灼灼星火。
此刻玉牌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忽然明白，有些信任，早己在一次次交锋中生根发芽。
“谢谢。”她轻声说，将玉牌收进袖中。
夜色渐深时，顾昭宁站在顾府的围墙上，望着王氏所住的竹院。
窗纸透出昏黄的光，隐约能看见人影晃动——王氏被软禁后，竟还在传递消息。
她摸出怀里的千里镜，对准窗棂，只见王氏将一张纸条塞进信鸽腿上的竹筒，信鸽扑棱棱飞起，消失在夜色里。
“姑娘。”沈砚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州府的人刚送来文书，说是为防秋汛，下月起所有药材运输改走西河渡。”他顿了顿，“西河渡……是康安堂的地盘。”
顾昭宁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风掀起她的裙角，像掀起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她摸了摸袖中的玉牌，又触到那本父亲批注的账册，嘴角勾起半分冷硬的笑意——该来的，总要来的；该算的，也总要算个清楚。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破了夜的寂静。
顾昭宁转身走向花厅，那里还堆着未看完的账册、未展开的地图，以及两盏未灭的烛火。
烛芯“噼啪”爆响，溅起几点火星，像极了即将燎原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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