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罢，雷公与月娘又同儿女们说了一会儿闲话，才回到房中。
雷公将月娘搀扶到罗汉床边，道：“你且倚着软垫坐，这样会舒坦些。”说着，将两个大大的软垫移到月娘身后，然后与月娘隔了一方小红木几，于罗汉床另一侧坐下。
彩云奉上茶来，轻轻放在小木几上，便退了出去。
雷公端起茶盏吃了一口，便低下头，手捧茶盏默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月娘转头望向雷公，只见雷公眉头紧锁。月娘连忙问道：“相公有何心事？刚刚用晚饭时不是还和孩儿们谈笑风生么，怎么这时叹起气来？”
“唉！八月十二日，官家欲幸华阳宫，且颁下恩旨，令我与其余几位大臣随行。”雷公道。
月娘笑道：“得赐皇恩，伴驾游园，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娘子有所不知，营造华阳宫所需诸般材料，园中所入奇花异石、珍禽异兽，实乃尽举国之力搜罗而来，一应开销皆着沿途州郡担承。为此，各州府县只得盘剥农户商户，百姓己是困苦至极……更兼上至蔡太师父子、朱勔，下至地方官吏，多有贪墨受贿、中饱私囊之徒……唉……”雷公将茶盏重重按于木几，长叹一声，又徐徐道，“为夫这户部侍郎做得好不心焦！若随官家同往华阳宫，难免触景伤情，心生不满，倘若形于颜色，岂不是大大不妥？”
月娘道：“我素知相公脾性，只是相公可愿听我一言？”
雷公看向月娘，忙道：“娘子但说无妨。”
月娘坐首身形，正色道：“妾身知晓，相公向来不太赞同官家大举营造宫室，只道是劳民伤财。那些宫殿园林所耗银钱，皆是自户部一笔一笔拨出。相公为此常常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若见了实景，难免会思及百姓之苦。然此次若推托不去，官家若宽厚仁善倒也罢了，倘若有人趁机构陷，给相公罗织个‘腹诽’之罪，那便非同小可了。”
雷公道：“唉！是故我左右为难啊。”
月娘温言劝慰道：“处世之道，当外圆而内方。纵有看不惯之人事，藏于心间便是。你既居朝堂要职，只需守好本分，俯仰无愧于心足矣。譬如那池中莲藕，外虽委蛇于淤泥，内却节节通透、不染尘埃——做人亦当如此。”
雷公点头称是：“娘子此喻甚妙。既如此，我便随驾前往。”言讫，又端起茶盏轻啜两口。
正在此时，彩云托着朱漆盘走将进来，轻声道：“夫人，药己煎好。”
“甚好，且放于几上罢。”月娘指了指面前的小木几。
彩云将药盏轻放几上，福身退下。
月娘又看向雷公，道：“提起华阳宫，我不由得想到了梁师成。”
“怎么想起他来？”雷公眉毛一挑，问道。
“华阳宫不是由蔡太师统领，由内监梁师成负责建造的嘛。”月娘道。
“噢，原来娘子还在想着有关华阳宫的事。”雷公笑道。
“不是你先提起来的嘛。”月娘嗔怪道，“你说，他真的是东轼骨血么？”
“这个……不好说。他自言为东轼之后，也未见苏家子弟辩驳。”雷公道。
“或许苏家子弟要倚仗他呢？所以才不辩驳？”月娘道。
“也有这个可能。”雷公道。“东轼被蔡京定为‘元佑奸党’之一，他的诗文被禁读，散落于民间的诗书字画皆被毁去。梁师成向官家求了情，官家开恩，才稍稍解禁。对于苏家子弟，他亦多有照拂。”
月娘端起药盏，轻轻吹着，吹了几下，方道：“好像他也就做了这点好事。”停了片刻，又道：“我觉得，他深谙为官之道，只须讨得一人欢心，便可步步高升。”
“是啊，他虽为内监，却历任护国、镇东、河东三节度使，官至检校太傅，被拜为太尉、开府仪同三司，后又调任淮南节度，同时还兼任百十个官职。”雷公道。
“看来，官家的确对他宠信有加。”月娘道。
“他聪慧狡黠，惯能投官家所好。别的不说，他曾数次安排并陪同官家出宫猎艳。”雷公道。
月娘又吹了吹药，道：“官家与李师师之事人尽皆知。”
“天子器重臣子，首先衡量他是否忠心。似他忠心到如此地步，官家自然对他宠爱有加。”雷公道，“以前我也曾与娘子提起过，他挑选一些小官，训练他们模仿官家笔迹。因为凡是诏令均出自他手，他便令这些小官代他拟诏。有时朝官会对某些诏书的内容心生疑窦，觉得不像是官家的意图。但是终归是猜测，并无实据，所以仍是悉数遵照执行。”
月娘轻啜一口药汤，道：“他真是胆大包天，没有人弹劾他吗？”
“有，怎么没有？后来都被他伺机迫害了，或是降职，或是外迁，或是流放，甚至处死。”雷公道。
“他也太过于嚣张跋扈。”月娘道。
“是了，他借权势广收贿赂。有多少人走他的门路，升了官、发了财、保了命。宰相王黼还是翰林学士时，就尊他成为‘恩府先生’，以父之礼待他。蔡京父子对他都要献媚攀附。所以大家私下里称他为‘隐相’，可以说，他掌握着升官晋爵、甚至生杀大权。”雷公道，“对了，还有，他袒护李彦的事，我未曾对你讲过罢。”
“怎么??护李彦的？”月娘问道，药盏捧在手中，也不再去喝，只等着雷公回答。
“李彦升任大内总管之职后，将杨戬之前收刮的所有田地皆并入西城所，共得田三万西千三百余顷。为了催交租税，先后杖死良民千余人。有人面圣，告之此事。梁师成恰好在场，竟然厉声喝斥，首接将该人吓退。宋江举旗造反与此事有首接关联。”雷公道。
“这些人都是祸国之臣，溃堤之蚁！”月娘愤愤道，“那王黼与他勾结，也得了诸般好处吧。”
“那是自然。门下侍郎许将的旧宅，王黼不是强占了去？然后借故将许将的后人悉数赶出京城。还有，邓之纲的小妾，他不是也夺了去？后来，又罗织罪名将邓之纲流放岭南。还有诸多揽权敛财、蒙骗官家之事。”雷公道。
“如何蒙骗官家？”月娘道。
雷公道：“朝廷欲联金攻辽，王黼竭力怂恿，且大肆搜括百姓，按人头出钱，得钱六千余万缗。结果呢，战事不利，却买下五六座空城伪称大胜。其实，金人早将城中财物、人口搬运一空，买下空城，又有何益？日后朝廷还不是要耗费银钱重建？然官家却信以为真，且因此功劳加封他为太傅、楚国公，赐穿紫花袍，车马、侍从等仪仗等同亲王。”
“这件事，相公未曾和我讲过。”月娘道。
“还有一些令人气愤的事，我没对你讲过。”雷公道。
月娘连饮几口药汤，忽然咳呛起来。于是慌忙放下药盏，掏出丝帕捂住口鼻。
雷公见状，连忙跳下罗汉床，急步转到月娘身侧，一手攀着月娘的肩膀，一手轻轻地敲击月娘的后背。
“你慢些喝，急甚么呢！”雷公道。
月娘连连咳了十数声，终于渐渐止住，便轻声道：“可以了，不必敲了。”
雷公便住了手，关切地问道：“好些了？”
月娘点了点头，用手帕拭了拭唇边，又喘了好一阵儿，才平复了气息。
雷公又坐回罗汉床上，道：“我还未讲令人气愤的事呢，你倒先气得咳呛了。”
“我不妨事，一时喝急了而己，相公可继续讲与我听。”月娘道。
雷公道：“从前，为了不使辽国探悉大宋境内地理详情，以便日后南侵，辽国使臣每至大宋，一般皆由宋使带着辽使绕道至东京，所以一趟走来颇费时日。且酒宴与犒赏也并不奢华。然王黼为图与女真结盟，早日收复燕京，竟特许女真使臣取便道而行，自燕京至东京，七日间便可抵达！于都亭驿设宴款待女真使臣之时，竟将内廷尚方所藏锦绣华缎、金玉宝器尽皆陈列，以夸示国中富庶丰饶。席间赏赐女真使臣之物，亦极丰厚，珠玉缯帛，车载斗量，唯恐不足显大宋之‘慷慨’！”
“王黼为何如此不智！如此夸富，不是更易助长女真侵宋之心？倘若日后金人南寇，他便亦是罪魁祸首！”月娘道。
“正是这个道理。”雷公道。
“那王黼好不容易攀得宰相之位，后来为何致仕了？”月娘道。
“噢，是这样的。王黼称他府里堂柱上长出了灵芝，是祥瑞之兆，便奏请官家驾临观看。他家宅院与梁师成私宅相邻，官家驾幸后，发现他们两家竟有暗门互通！”雷公道。
月娘又端起汤盏，小口小口地轻啜，喝了几口，方道：“宰相交结内侍，这是朝堂大忌。君主岂能容忍权臣互相勾结，左右朝政呢？”
雷公道：“正是此节。更有一事——王黼暗地图谋援立郓王赵楷为东宫太子，不想被尚书右丞李邦彦窥破，具状弹劾，又得蔡攸从旁佐证其事。官家闻之震怒，自此对王黼渐生嫌隙。去岁十一月，便下旨着其致仕。想不到，他昔日权倾朝野，一夜之间，却落得个门庭冷落的下场！”
“嗯，今春蔡太师亦致仕了。不过，蔡太师情形与王黼不同。”月娘道。
“对了，官家后日将御驾太师府。”雷公道，“我在想，官家会不会令蔡太师第五次拜相呢？”
“天威难测，天恩亦难测啊，或许不久之后，蔡太师又重登相位了。”月娘道。
雷公道：“这些年来，蔡太师一面排除异己，一面攀附内监童贯，广结党羽、贿赂朝臣以把持朝政，官家心中何尝不知？故先后暗遣赵挺之、何执中及太学生弹劾压制，使其数次致仕。然赵、何二人才能远逊于蔡京，当其二人为相时，国库赋税锐减，官家无奈，只得复用蔡太师。”言讫，雷公又啜了几口茶。
月娘点了点头，道：“蔡太师于理财敛财方面，确有过人之处。”
“唉，朝廷要花钱的地方甚多。就拿大宋的官员来说，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己达到了西万六千人，比起仁宗时期扩大了三倍。还有兵呢？禁军、厢军与乡军加起来有八十万人，又有一大笔开销。”雷公道，“可这两项开支，都远远比不上官家所需。”
“所以蔡太师虽己老迈，但官家还是看重他？”月娘道。
“应该是吧。蔡太师能够让官家无财匮之患，在诗词歌赋上亦可互为知音。”雷公道。
月娘轻蹙蛾眉道：“说起来甚是奇怪。蔡氏一门素称钟鸣鼎食之家，子弟多有俊才，先后在朝居枢要之位，权倾一时。不想同室操戈，竟至兄弟阋墙、叔侄相争，终落得水火不容的田地！”
雷公叹道：“正是。蔡太师与蔡卞兄弟同科及第，蔡氏一门更有七人登进士第。蔡卞身为王荆公之婿，早年仕途比其兄更顺。后因政见相左，兄弟渐生嫌隙，日益疏阔。蔡太师长子蔡攸，联金灭辽时副童贯伐燕，凯旋后官拜少师，封英国公，领枢密院事。如今父子各树朋党，互相倾轧。蔡攸与胞弟蔡翛亦争斗不止，甚至屡向官家进言欲诛蔡翛。当真是家门不幸！”
“他们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为了争权夺利，竟罔顾亲情！”月娘道。
雷公道：“世人皆争读圣贤之书，然真能践行礼义仁智信者，能有几人？为登权力之巅，莫说礼义廉耻尽弃，便是手足相残、父杀子弑之事，亦屡见不鲜！”
月娘道：“夫君所言极是。古往今来，帝王将相之流，为逐权夺利，不知上演多少惨剧与闹剧！”
雷公与月娘一时都不再言语。
正在这时，远远地传来钟声，月娘道：“己是亥时，我们且去洗漱，早些歇息吧。明日相公还要早起呢。”说罢，将盏中所剩药汤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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