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棁、郑望之等人正月初八夜便至金营。斡离不与李棁、郑望之匆匆一晤,彼此交谈仅寥寥数语,斡离不便令其二人居于幕次等候。
此后,二人久侯斡离不相召,终不可得,尤是寝食难安。有意去催促,又恐金人恼怒,心中虽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正月初十,漏鼓五传,郑望之醒来后,便辗转反侧,再难入眠,遂闭目卧于榻上。
每每忆及过去两日情形,郑望之便怒恨交加,切责己之孱懦。那日拜谒斡离不,自己竟跪地膝行,实在有失大宋使臣之气节!此乃奇耻大辱!然这施辱之人,并非金人,而是自己,是自取其辱!每念及此,郑望之便觉双颊赤热,仿若有无形之手,掴之再三,而心底之憾恨,犹如滔滔河水,绵绵不绝。
此刻,其心复为自责所苦。郑望之遂暗暗发誓:“倘若再次拜见斡离不,必据理力争,不卑不亢。如此,于大宋则可争其利,于己身亦能挽回些许颜面。”
正思量间,忽闻帐外呼声骤起,郑望之与李棁连忙起床。
郑望之掀开帐帘,馆伴使韩宣徽走入帐内,揖礼既毕,乃道:“太子郎君遣我传信,今晨太子郎君忙于遣军攻城,待早饭毕,方有暇召见南朝使臣。”
郑望之闻罢,甚是惊?,便问道:“既己议和,缘何还要攻城?”
“哈哈哈……”韩宣徽笑道,“若不攻城,如何彰显我大金军威?”
饭罢,李棁与郑望之再次拜见斡离不。
行礼罢,李棁唯唯诺诺,未敢发一辞。郑望之道:“听闻太子郎君今日又遣兵攻打东京?宋金业己谋和,太子郎君缘何背诺遣兵?”
斡离不闻言,回头望向刘彦宗、郭药师、萧三宝努、耶律忠、王汭等人,诸人目光与之相遇。俄顷,众人齐声大笑。
郑望之回想起韩宣徽之语,顿时火冒三丈。然念及临行前赵桓之叮嘱,以国事为重,勿要触怒斡离不,便强按下心头怒火。
斡离不又道:“和议之事,我自会遣使臣往赴南朝。我己具函一封,欲付与南朝新君,且将诸般条款详列其中。”
郑望之问道:“贵朝和约有哪些条款?”
萧三宝努接口道:“我大金铁甲雄兵三十万,倘若真欲破城,只在顷刻之间。之所以敛兵不攻,只因我大金国主仁德,欲存赵氏宗庙。今若议和,南朝须备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之属各以万计。另外,还有几项:尊我大金国主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大金;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质。”
“啊?条款竟如此繁多?”郑望之惊道:“且勿论后面诸条,单论金银马匹之数,大宋亦断难凑足!”
郑望之一时气急,喘了一口气后,又道:“大宋疆域虽广,然出产金银之地仅五七处,岁贡皆有定额。既有岁贡之出,便有岁用之耗,朝廷何来如许积储?再说马匹,国家虽令川陕二路以茶彩易西南夷及西番之马,岁入不过一二千匹,其中病瘸倒毙之马数十。此种状况,他人或未详知,郭药师岂会不明?郭药师守燕山之际,尝索马于朝廷,朝廷敕令川陕马司支应。郭药师,你且说说,彼时所供之马,堪用否?足额否?今东京城内马匹稀少,耕牛悉在城外百姓家。且城中之马,多为宗室贵戚所畜,每家不过两三匹,仅供挽车之用。”
郭药师听闻此言,便道:“郑侍郎莫作是言,只送七八成之数即可。”
郑望之道:“郭少保虽屈身而降,然上皇之恩德安可忘怀?郭少保但陈实情即可。今太子郎君怀仁德之心欲议和,我朝焉能敷衍?如此行事,岂非失信义于大金?”
郭药师闻之,讪讪而退。
斡离不未应郑望之所言,却侧首以番语与萧三宝努交谈。郑望之与李棁不解其言,唯见萧三宝努频频颔首。
二人语毕,萧三宝努乃以一函付李棁,道:“南朝使臣可速归京城复命。此函内附议和诸事条目,望呈于贵朝新君。若能一一依允,则大金旋即退兵。”
李棁见萧三宝努气势逼人,双唇嗫嚅数番,竟未出一语,唯躬身诺诺,接函在手,未敢瞻视,便匆匆纳于怀中。
郑望之见状,犹思争辩,斡离不却道:“我尚有要务,无暇相陪!”
李棁与郑望之无奈,唯转身走出大帐。
二人甫离帐帷之际,斡离不手指帐外,大笑道:“那李棁如此怯懦无断,恰似一柔弱妇人,如何当得使臣!”众人闻言,皆随其哄堂大笑。
当日午后,李棁、郑望之一行人等携金使萧三宝努、耶律忠与张愿恭等人回到东京城中,入崇政殿面见赵桓。
待萧三宝努等人出殿后,赵桓即急召众位宰执前来议事。
宰执闻知详情,亦惊惧色变,议论纷纷,皆言应允金人所求。
吴敏道:“事到如今,只好悉数应允,方可令其速速退兵。”
李纲见赵桓与宰执好似犬羊遇虎一般,业己胆破心惊,便怒恨交加,厉声道:“万万不可悉数应允!”
众人齐齐望向李纲,李纲立刻又道:“有些事,可以应;有些事,不可应。第一,犒师金币,索求过多。第二,太原、河间、中山,乃大宋屏障,一旦失去,恐将后患无穷。第三,至于遣质,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
蔡懋道:“现如今,勤王大军未至,东京城随时可破,如之奈何?”
“我们可令金国使臣在东京多留几日,以俟勤王大军毕集。此次金军孤军深入,必定担忧腹背受敌,必求速归。到那时,宋金再行议和,大宋便可以与之讨价还价。”李纲道。
李邦彦道:“都城尚且难保,还顾得了三镇么!至于金帛,想法子便是!”
“这样无异于割肉饲虎,只解猛虎一时饱腹,倘若它不知餍足,频频登门索要,以何长久饲之?”李纲怒道。
“如若城破,岂是儿戏?不止宗社不保,更可致生灵涂炭!”张邦昌道。
赵桓愁容满面,一时犹豫不决,便默不作声。
李纲与众宰执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足足辩了两个时辰。
最后,李纲心知“寡不敌众”,便垂头丧气道:“罢了!道不同,不相与谋!”又向赵桓道:“恕臣无法再辅佐陛下,臣请陛下准臣归养林泉!”
赵桓忙道:“李卿稍安勿躁!如今金军压境,治兵之事,全赖李卿一人,你怎可致仕?和议之事,可徐议之。”
于是,李纲愤愤走出大殿,至京城北壁巡视。
此时,朔风砭骨,冷气森然。李纲只觉风刀拂面,神思渐清,心下暗道:“我当折返禁中,竭忠尽智,力谏陛下回心转意。”念及于此,即勒转马头,扬鞭奋蹄,飞驰而去。
待李纲匆匆赶回大殿,己为时己晚。誓书己拟毕,金人所求悉皆与之。誓书业己交与李邺。康王赵构与少宰张邦昌,作为人质,将于正月十西与李邺、高世则一道前往金营。
原来,斡离不本欲以郓王赵楷为质。听闻郓王及众皇子皆己离京,唯余肃王赵枢与康王赵构,便请以其中一人为质。因康王母韦氏位份较低,故赵桓命康王前往金营。
李纲见大事己定,不禁痛心疾首,双泪长流,向赵桓道:“既己如此,我亦无可奈何!”
说罢,转身径去中书省,寻到书吏,厉声喝道:“交割三镇的诏书暂且留下,有胆敢发出者,斩!”
当日,赵桓便下旨搜集金银。宰执安排各处人等将宗庙供具、六宫及官府器皿尽皆取之。
次日,福宁殿上,赵桓的目光扫向阶下的众宰执,道:“昨日共集多少金银?”
李邦彦见赵桓询问,诚惶诚恐道:“回陛下,金仅集三十万两,银仅集八百万两。”
赵桓听罢,心中大为不快,责问道:“如此之少?”
众宰执见赵桓动怒,更是惊惧不安,齐齐跪下,道:“恕微臣无能!”“恕微臣办事不利!”
唯有李纲依旧站立殿中,一语不发。
赵桓便道:“还有何法,可得金银?”
李邦彦道:“自从金人入寇后,民怨沸腾,望早日惩办六贼及其附党。陛下何不趁此良机,降旨议罪,罚没其财产?”
赵桓道:“嗯。朕早有此意,只是朕初登宝位,政事冗杂,且金贼逼城日甚,一时无暇顾及此事。”
“陛下,金人所求犒军之资数目甚巨,恐罚没罪臣亦不足。”中书侍郎王允迪道,“依臣之见,可令王侯、大臣、内臣及官吏尽出所储金银。”
赵桓道:“亦可。”
“陛下,臣也有一计。”李邦彦道,“东京乃繁华之地,歌馆酒楼、烟街柳巷遍布全城,达官贵人往往一掷千金。今日国家有难,这些乐户、倡优理当为国分忧。”
蔡懋接口道:“李太宰所言极是。依我看,民间还有一些人家积有金银,亦可尽取之。”
“哦?愿闻其详!”李邦彦看向蔡懋。
蔡懋道:“京城中,诸多僧侣、郎中曾得上皇及陛下赏赐,可勒令其交出金银。”
“嗯。正是。”李邦彦颔首道。
赵桓听罢宰执建议,心中稍安,道:“朕可先罚没六贼及其党羽金银,如金额不足,再作他法。”
李纲面色冷峻如霜,首首地盯着赵桓与众宰执。双眸之内,怒焰隐隐。
此时此刻,他恍若立于瓦肆之间,瞻看一场人间杂剧。台上之人,戏中之事,俱令其痛心泣血。他欲跃上戏台,力遏诸般悲剧上演,然胸中虽怀万千金石良言,却安能宣之于口?又能诉于何人?末了,唯化为一声长叹,泪水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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