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侯府的新年，气象自是不同凡响。朱漆大门早早贴上了崭新的门神和对联，廊下挂满了精巧的琉璃宫灯，映着皑皑白雪，折射出富贵雍容的光彩。仆役们脚步匆匆，脸上却带着节庆的喜气，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淡淡的硫磺味。
然而，这份喧腾热闹，似乎有意无意地绕开了澄心院——世子陆沉舟与新妇沈玉昭的居所。
正院花厅内，炭火烧得正旺。永定侯陆擎端坐上首，继室侯夫人林氏陪坐一旁，下首是几位庶出的子女及旁支亲眷。沈玉昭作为新妇，安静地坐在陆沉舟身侧稍后的位置，姿态无可挑剔，神情温顺恭谨。
林氏穿着一身绛紫色织金牡丹纹的锦袄，发髻高挽，插着赤金点翠的凤钗，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她放下茶盏，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玉昭，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今年府里过年，诸事繁杂，规矩也多。昭儿是新妇，头一年在侯府过年，许多祖宗传下来的老例儿、各府往来的规矩，怕是还不甚清楚。”她顿了顿，看向陆沉舟，笑容更深了几分，“舟儿，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放心昭儿，只是这年节之事，关系着侯府的脸面和祖宗的体面，半点差错也出不得。万一哪里行差踏错，惹了笑话是小，冲撞了祖宗神灵，或是怠慢了哪家勋贵重臣，可就不好了。”
她的话，句句在理，冠冕堂皇，将“为你好”、“为侯府好”的大旗扯得十足。
陆沉舟端坐不动，面容沉静，修长的手指着青玉扳指，并未立刻回应。厅内一时静默，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沈玉昭身上。
沈玉昭心中一片清明。自她嫁入侯府，林氏明面上对她客客气气，实则处处防备。库房钥匙和部分账册虽因陆沉舟的强硬态度交到了她手中，但林氏依旧牢牢把控着府中人事和最重要的外院事务。这年节的筹备，正是彰显管家权柄、联络各方人脉的关键时刻，林氏岂容她插手？这“新妇不懂规矩”的借口，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她排除在核心之外，让她这个世子夫人在阖府上下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嘲。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声音轻柔温顺：“母亲思虑周全，是儿媳疏忽了。儿媳年轻识浅，确实怕担不起如此重任，万一出了纰漏，反倒辜负了母亲和侯府的信任。一切但凭母亲安排，儿媳定当用心学习，绝不敢添乱。”她姿态放得极低，将“不懂事”、“需学习”的姿态做足，仿佛真心实意地认同林氏的“体贴”。
林氏对她的识趣显然很满意，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昭儿懂事就好。你呀，就安心在院里歇着，或是跟着严嬷嬷再熟悉熟悉咱们侯府的规矩。外头那些迎来送往、祭祖摆宴的琐碎事，自有我和几位管事嬷嬷操持，不必你劳心。”她三言两语，便将沈玉昭彻底“供”了起来，也断绝了她任何参与的可能。
“是，儿媳遵命。”沈玉昭温顺应下，再无二话。
陆沉舟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那平静无波下隐藏的坚韧与通透，他看得分明。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声道：“母亲既己安排妥当，便依母亲所言。昭昭身体弱，少操劳些也好。”算是为这场小小的交锋定了调。
林氏脸上的笑容更盛，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陆沉舟的默许，让她觉得自己在这场管家权的角力中，再次占据了上风。她热情地招呼起其他人，厅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滞从未发生。
沈玉昭安静地坐着，如同一个精致的背景。她乐得清闲。林氏不让她插手，正合她意。与其卷入那繁琐复杂、处处是坑的年节筹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林氏及其心腹挑剔刁难，不如韬光养晦，静观其变。省下的心力，正好用来梳理侯府复杂的人事关系，琢磨库房那些积年的旧账。她知道，真正的战场，不在这些表面的热闹里。
于是，整个腊月到除夕，沈玉昭当真做起了“闲人”。每日晨昏定省，规矩一丝不错。林氏那边忙得脚不沾地，指挥着仆役布置厅堂、采买年货、准备祭品、安排宴席、派送年礼……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需要时，才在陆沉舟的示意下，拿出库房钥匙，让管事嬷嬷按单子领取所需之物，交接清楚，签字画押，账目分明，绝不多问一句，更不置喙半分。
她这份“安分守己”和“毫无怨言”，落在林氏眼中，便是怯懦无能，上不得台面，越发轻视。落在其他心思各异的妯娌和下人眼中，则成了这位新世子夫人空有头衔，却无实权，更不得婆母欢心，是个好拿捏的花瓶。
沈玉昭对这些目光浑不在意。每日里，她不是在澄心院的小书房里翻看账册，便是跟着严嬷嬷学习更精深的侯府礼仪和京中勋贵关系谱系，或是带着碧荷在府中各处熟悉环境，态度从容，不卑不亢。
除夕这日，侯府更是热闹非凡。祭祖、家宴，一项项繁文缛节下来，饶是沈玉昭身体调养得当，也感到几分疲惫。年夜饭摆在正厅，足足开了三桌。山珍海味，水陆毕陈，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林氏作为当家主母，自然是席间的焦点，言笑晏晏，八面玲珑，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敬酒。沈玉昭安静地坐在陆沉舟身边，扮演着温顺娴静的新妇角色，该举杯时举杯，该微笑时微笑，动作优雅，言语得体，却也如同一个精心雕琢的摆设，融入不了那份属于林氏主导的热闹里。
陆沉舟话不多，但存在感极强。他偶尔与父亲永定侯低声交谈几句，或是回应一下族中长辈的问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用餐，目光偶尔掠过身旁安静的女子。她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停留，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是满意她的“安分”？还是觉得她太过隐忍？
年夜饭终于在一片喧嚣中接近尾声。仆人们开始撤下残羹冷炙，换上清茶果品。厅内的喧闹也渐渐平息，众人脸上都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和节日的满足。
林氏正笑着与一位旁支的婶娘说着话，眼角余光瞥见沈玉昭安静地坐在那里，心中那股因掌控全局而膨胀的优越感再次升起。她正欲再说些什么彰显自己地位的话，却见陆沉舟忽然放下茶盏，侧身对沈玉昭低语了一句。
声音很低，旁人听不真切。只见沈玉昭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疑惑，随即看向陆沉舟，似乎在确认什么。陆沉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沈玉昭心中虽有不解，但面上不显，依言起身，对着上首的永定侯和林氏微微福身，声音轻柔：“父亲，母亲，儿媳有些倦了，想先告退回院歇息。”
林氏心中嗤笑，果然是个撑不住场面的，面上却笑得慈和：“去吧去吧，今日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着也好。”她巴不得这个碍眼的儿媳赶紧消失。
永定侯陆擎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陆沉舟也随之起身：“儿子送昭昭回去。”
林氏脸上的笑容微僵，但很快又恢复自然：“世子体贴，是该送送。”
陆沉舟不再多言，对着父亲略一颔首，便带着沈玉昭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离开了依旧喧嚣热闹的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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