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咸阳城门时,暮色己沉。
云苓掀起车帘,望着熟悉的街巷,心中却无半分归家的喜悦。自郢都启程以来,张仪也极少言语,只偶尔翻阅竹简,或闭目沉思。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缓,马车终于停在了相府门前。府中仆从早己候在门外,此刻正满脸期待地迎上前来。
“大人,到了。”她轻声提醒。
张仪缓缓睁开假寐的双眼,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景将军的车驾可跟上了?”
云苓回头望去,只见后方不远处,楚国使臣景翠的马车正不紧不慢地跟着。自郢都出发以来,这位将军就像影子一般紧随其后,生怕错过交割商於之地的时机。
马车刚停稳,景翠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来,绛色官服在细雨中格外醒目:“张子,我们这就进宫面见秦王?”
张仪微微一笑,正要起身下车,忽然——
“砰!”
一声闷响,云苓眼睁睁看着张仪从车辕上重重摔落。他的右足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转眼间就肿得骇人。
“大人!”云苓惊呼着扑过去,双手颤抖着不敢触碰他明显变形的脚踝。
张仪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襟,却仍强撑着对景翠露出歉意的笑容:“对不住……景将军……张某怕是……"
景翠慌忙蹲下:“张子别动!”
“快!快叫太医!”云苓朝府里大喊,声音都变了调。
云苓心急如焚,顾不得礼数,一把扶住张仪的臂膀,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她抬头,正对上张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虽痛色明显,却仍藏着一丝她熟悉的冷静。
“扶我回府……”
云苓慌忙点头,与仆从一同搀扶张仪入府。他的右脚几乎不敢着地,每走一步,额上的冷汗便多一分。待进了内室,张仪立刻屏退众人,只留了太医一人诊治。
云苓候在门外,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来回踱步。却见景翠将军坐在廊下,眉头紧锁:“这该如何是好……楚王还等着……”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老太医摇着头走出来,叹息道:“大人脚骨裂了,需静养三月,不得行走。”
“三个月?!”景翠猛地站起,“这……”
云苓心头一紧:“当真如此严重?”
太医捋须道:“伤及筋骨,若不好生将养,日后恐成跛足。”
跛足?
云苓顾不上礼节,冲进内室。张仪靠在榻上,右足裹着厚厚的麻布,脸色依旧苍白。见她进来,竟还扯出一丝笑容:“正好……歇息……”
“大人还笑得出来?”云苓哽咽着跪坐在榻边,“伤得这样重……”
张仪的目光在她泪眼上停留片刻,忽然伸手拭去她颊边一滴未落的泪:“傻丫头……”
景翠在门外重重叹气:“张子安心养伤,我……我先去驿馆。”
“墨寒,送景将军。”张仪吩咐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
……
夜色渐深,相府内只余下廊下的几盏风灯还在雨中摇曳。
云苓端着刚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推开内室的雕花木门。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素白的屏风上,像一抹游移的墨痕。
“大人,该喝药了。”
榻上的张仪微微睁开眼,烛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透,贴在肌肤上。
他试着撑起身子,右腿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又躺了回去。
“别动。”云苓急忙放下药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榻前。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肩膀,在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太医说了,这腿千万不能用力。”
张仪虚弱地笑了笑:“倒是让你……”
“伺候大人,是奴婢的本分。”云苓拿起药碗,开始为他喂起药来。
“——慢些喝。”
药汤顺着他的唇角滑落,云苓不假思索地用袖角替他拭去。这个动作太过亲昵,等她反应过来时,指尖己经碰到了他微凉的皮肤。
她慌忙地移开手。
张仪看着她这般,淡淡一笑,声音很轻,却带着她熟悉的温和,“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歇着吧。"
云苓摇头,固执地摇头:“我不累。”
“还没吃晚饭吧,去用膳吧。”他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云苓抿了抿唇:“先伺候大人用膳。”
晚膳是熬得浓稠的粟米粥,配着几样清淡小菜。云苓小心地舀了一勺,在唇边试了试温度,才送到张仪嘴边。
“我自己……”
“太医说了不能动。”她难得强硬地打断他,勺子固执地停在他唇前。
张仪看了她一眼,终于妥协地张口。粥很香,但他显然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吃了几口就摇头示意够了。
“再吃些吧。”云苓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您今天都没怎么进食。”
“够了。”他闭上眼睛,声音里透着疲惫。
云苓没有再劝,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窗外雨声渐密,她起身要去关窗,却听见张仪又咳嗽起来。她连忙折返,却见他己经咳得眼角泛红,单薄的中衣下,锁骨随着咳嗽剧烈起伏。
“我去请太医!”他定是咳疾又犯了。
“不必。”张仪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睡一觉就好。”
云苓急得眼眶发热:“可是……”
“陪我说会儿话吧。”他突然说。
云苓愣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大人想说什么?”
“说说……你小时候。”
云苓一怔,缓缓回忆道:“我小时候,可调皮了,有一次看见一颗柚子树,正嘴馋爬上树,主人家的狗却来了,我最怕狗,吓得一屁股摔了下来……”
张仪唇角微勾,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咳嗽几声。渐渐地,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
云苓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停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掖好被角,指尖不经意拂过他的额发。烛光下,他的睡颜难得地放松,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她本该退下的。可看着他不时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她的脚就像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她怕他夜里渴了要喝水,又或者是饿了要吃东西。
终究,她在榻边的地上跪坐下来。
夜越来越深,雨声渐渐小了。云苓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可连日的疲惫终于战胜了意志。她的头一点一点,最终靠在了榻边,沉沉睡去。
梦里,一片朦胧中,她看见张仪站在窗前,背影孤绝。她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想追上他,双腿却像灌了铅。突然,张仪转过身来,胸口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染红了白衣……
“大人!”她惊叫出声,猛地惊醒。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云苓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全是泪水,而更让她震惊的是——一只修长的手正悬在她的颊边,似乎正要为她拭泪。
她缓缓抬头,对上张仪复杂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那只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云苓的心跳得厉害,她不敢去想方才张仪那个未完成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比夜色还轻。
云苓胡乱抹了把脸:“吵醒大人了……”
张仪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像是藏着万千言语。良久,他才低声道:“去睡吧。”
云苓摇头:“我就在这儿守着。”
“地上凉。”
“我不怕。”
最终她妥协地靠在了榻边不远的躺椅上。
她又想起白日太医说的,若不好生将养,日后恐成跛足。
他还有那般的雄心壮志,怎么能变成一个残废了?那比杀了他还要让他痛苦吧,她要照顾好他,首到他好起来,她才能放心离开。
夜重归寂静。
云苓靠在躺椅上,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方才梦中惊醒时看到的那一幕不断在脑海中回放——张仪悬在她颊边的手,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疼惜……
“大人……”她鬼使神差地轻唤。
“嗯?”
“您……您会好起来的,对吗?”
“嗯。”
这个简单的音节,却让她的心像浸在了温水里。困意再次袭来,这一次,她没有再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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