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闷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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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闷灰惊雷

 

晨光再次吝啬地爬上窗棂,茅屋里弥漫着草木灰烬、半干炭粟和一丝若有若无苦涩盐味的混合气息。陈勇是被一阵奇异的、悉悉索索的声响弄醒的。他揉着酸痛的腰背(昨天劈柴劈的),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聚焦在灶膛口——

只见他爹陈仲,那个魁梧的关中汉子,此刻正撅着屁股,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掘祖坟般的姿势,小心翼翼地用烧火棍扒拉着昨夜那个被他亲手拍得严严实实的草木灰堆!

灰堆表面被扒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埋藏了一夜的“宝藏”。没有想象中的热气腾腾,只有一股温吞的、带着烟熏火燎气味的灰烟袅袅升起。

“阿父?” 陈勇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带着宿醉般的茫然,“您…您扒拉这灰堆干啥?蒸的‘黍米炭糕’…熟啦?”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忍不住咧了咧嘴。

陈仲没理他,全神贯注,动作轻柔得像在掏鸟蛋。烧火棍尖挑开表面覆盖的灰烬,露出了下面埋着的…

不是焦黑的炭块。

也不是烧成灰的渣滓。

而是一堆…形状扭曲、颜色诡异的东西!

它们大小不一,大的有拳头大,小的如核桃,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不均匀的黑灰色。有些地方乌黑发亮,质地坚硬,隐隐透着炭的光泽;但更多的地方则是灰扑扑、酥脆易碎,像是没烧透的木渣裹了层灰壳子;更离谱的是,不少碎块表面还粘连着未燃尽的草屑和灰烬,活像刚从泥地里滚出来的煤球怪胎!

“这…这啥玩意儿?” 陈勇凑近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随手拿起一块“半焦怪”,入手沉甸甸的,指尖一用力,“咔嚓”一声,那灰扑扑的酥脆部分应声碎裂,簌簌掉渣,露出里面颜色更深些、但依旧算不上“乌亮”的内芯。

一股子浓重的烟熏火燎味,混杂着草木灰和半生不熟木头的怪味扑面而来。别说跟上次烧出来的“神炭”比,就是跟普通灶膛里烧剩的柴火头比,这玩意儿都显得不伦不类,透着一股子“失败品”的潦草气质。

“完了…” 陈勇心里咯噔一下,哭丧着脸,“阿父,我就说吧!非儿那是撞糊涂了瞎说的!这捂红薯的法子能烧炭?这不瞎胡闹嘛!白瞎了那些碎木头渣子!这玩意儿能干啥?当石头砸人都嫌碎得快!” 他掂量着手里那块半焦半灰的“怪胎”,一脸嫌弃,作势就要往门外扔。

“放下!” 陈仲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勇手里那块“半焦怪”,又看看灰堆里扒拉出来的其他“同伴”,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堆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价值不明的古物。失望是有的,这玩意儿跟赵三要求的“乌亮神炭”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可它沉甸甸的!它没烧成灰!它至少有一部分…是硬的!是黑的!

一个念头,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陈仲心里亮出了獠牙:赵三只要炭!只要够分量!够硬!够黑!管它是不是边角料捂出来的?管它是不是半焦半灰?凑够一百斤!先堵住那张催命符般的嘴再说!

“少废话!” 陈仲劈手夺过陈勇手里的“半焦怪”,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去!把墙角所有碎木头渣子!树皮!枯枝!只要是能点着的破烂玩意儿!都给老子搜罗过来!” 他指着那个被他扒拉得一片狼藉的灰堆,“照昨晚的法子!埋进去!盖厚灰!拍严实了!老子就不信,捂不出够秤的‘炭’来!”

陈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爹。这还是他那个老实巴交、被里正逼得差点典儿卖女的爹吗?这分明是被逼上梁山的土匪头子,准备拿草木灰当炼丹炉,量产“半焦怪”去糊弄官差了!

“阿父!这…这能行吗?” 陈勇声音都变调了,“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看着就不正经啊!里正大人要是验货…”

“验货?” 陈仲眼一瞪,脸上横肉都在跳,他抓起一块乌黑部分比较多的“半焦怪”,用力在地上磕了磕,发出“梆梆”的闷响,“听听!这声儿!够不够硬?够不够沉?够不够黑?” 他又捡起一块灰扑扑的,在手里掂量,“这个差点意思?那就混在一起!用麻袋装!装得满满当当!他赵三还能把每块炭都掰开看看芯子不成?只要分量足!” 他猛地加重语气,眼神凶狠,“一百斤!一粒炭灰都不能少!快干活!”

接下来的几天,陈家小院彻底沦为了“半焦怪”生产基地。灶膛成了永不熄灭的闷烧炉,草木灰堆起了一个又一个。陈勇像个拾荒的,满村子转悠,搜刮一切能烧的边角废料——谁家不要的破筐底、篱笆上掉下来的朽木棍、甚至河边飘来的烂树根…统统被他视若珍宝地拖了回来。陈仲则化身“埋炭狂魔”,日夜轮转,将那些破烂玩意儿混着热灰,压实、覆盖、拍紧,动作越来越熟练,眼神也越来越…麻木而凶狠。

草席上,陈飞“乖巧”地养着伤,额角的红肿消了些,但伤口结痂,痒得他总想伸手去挠。他冷眼旁观着父兄这近乎悲壮的“造假”运动,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热解不充分…孔隙率过大…固定碳含量太低…* 一个个专业名词在脑海滑过,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这玩意儿,烧起来烟大味冲灰还多,取暖尚可,冶炼?呵呵。糊弄赵三?看命吧。

终于,在陈勇累得眼冒金星、陈仲拍灰拍得手掌通红、墙角堆满了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麻袋后,一百斤“半焦怪”凑齐了!

交货的日子到了。天刚蒙蒙亮,陈仲和陈勇就吃力地扛起那几袋沉甸甸、鼓囊囊的麻袋。麻袋里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还时不时有细碎的灰渣从麻袋缝隙里簌簌漏下,在父子俩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灰扑扑的“炭迹”。

里正赵三家的院子气派不少,青砖铺地。赵三穿着新浆洗的细麻深衣,背着手,在院中等候,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和算计的光芒。他身后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役,抱着胳膊,一副监工的架势。

“哟,陈仲,还挺准时。” 赵三皮笑肉不笑,目光扫过那几个鼓囊囊、灰扑扑的麻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袋子…看着不太对劲?上次那炭,袋子可是干干净净、棱角分明。

“大人吩咐,不敢怠慢。” 陈仲放下麻袋,努力挺首腰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打开!验验货!” 赵三扬了扬下巴。

陈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有些抖。陈仲深吸一口气,解开其中一个麻袋的扎口。哗啦一声,一堆形状各异、颜色斑驳的“半焦怪”滚落出来,堆在青砖地上,瞬间扬起一小片灰蒙蒙的烟尘。阳光照射下,那乌黑发亮的部分与灰扑扑的酥脆部分形成刺眼的对比,粘连的草屑和未烬的灰壳更是无所遁形。

赵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抹了一层锅底灰。他蹲下身,捡起一块个头不小的“半焦怪”。入手沉是沉,但指尖稍一用力,“咔嚓”一声脆响,那灰扑扑的外壳应声碎裂,簌簌掉渣,露出里面颜色暗沉、质地疏松的内里。一股子浓重的、混杂着烟熏、草木灰和生木头味道的怪味首冲鼻孔。

“陈!仲!” 赵三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他扬手就把那块“半焦怪”狠狠砸在青砖地上!啪嚓一声,碎块西溅!“你他娘的拿什么玩意儿糊弄老子?!这!这能叫炭?!这他妈是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柴火灰吧?!”

唾沫星子喷了陈仲一脸。陈勇吓得缩了缩脖子。陈仲脸上肌肉抽搐,拳头在身侧捏得死紧,指甲掐进了掌心。他梗着脖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蛮横的底气:“大人!您要的乌炭!一百斤!分量足!够硬够黑!您摸摸!您掂掂!” 他抓起一块乌黑部分较多的,硬塞到赵三面前,“您上次只说一百斤乌炭!可没说非得是整块的!也没说不能有灰!这…这就是咱家新烧出来的!您看这黑的!多亮堂!”

“放你娘的屁!” 赵三气得脸都绿了,一脚踹翻旁边一个麻袋,更多的“半焦怪”滚落出来,灰渣西溅。“亮堂?老子看你脑子被雷劈亮了!拿这破烂玩意儿当贡品?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父子俩绑了,送去县衙吃板子!治你个欺瞒上官、以次充好之罪!”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陈仲扑通一声跪下,不是求饶,反倒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最后的姿态,他指着地上的“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大人!这真是炭!您要是不信!当场烧!您看它冒不冒火!热不热乎!要是点不着,烧不热,您当场打死我陈仲,我绝无二话!”

这不要命的架势,倒把赵三唬得一愣。他狐疑地看看地上那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破烂”,又看看陈仲那副赌命般的狰狞表情。点不着?烧不热?这老东西敢拿命赌?难道…这玩意儿真能烧?就是卖相差了点?

就在赵三犹豫不定,三角眼滴溜溜乱转时,一个娇滴滴、带着浓重脂粉气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哎呀~吵吵嚷嚷的,还让不让人清静了!” 赵三新纳的小妾扭着水蛇腰走了出来,手里捏着块香气熏人的帕子,皱着柳叶眉,一脸嫌弃地看着院子里灰头土脸的陈氏父子和地上那堆“垃圾”,“老爷,跟这些泥腿子置什么气?怪晦气的!赶紧打发了,这灰扑扑的,脏了我的新裙子!”

她扭身就想往回走,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地上滚落的一块东西——一块形状相对规整、乌黑部分占了八成的“半焦怪”,在灰扑扑的同类中,竟显出几分“鹤立鸡群”的光泽感。

“咦?” 小妾脚步一顿,帕子掩着嘴,好奇地指着那块炭,“老爷,这块黑石头…倒有几分意思,瞧着…倒像是块好墨?”

墨?

赵三和陈仲同时一愣。

陈仲脑子嗡的一声,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墨!对啊!这玩意儿乌漆嘛黑,虽然不够纯粹,但…但它够黑啊!

他猛地抬头,看向赵三,眼神里瞬间燃起新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调:“大人!夫人慧眼!慧眼啊!这…这哪是炭!这是…这是‘墨炭’!对对对!就是墨炭!小人费尽心思,用秘法烧制,取其最精纯之黑!专…专供书写之用!价比黄金啊!” 他情急之下,把脑子里能想到的最值钱的词儿全用上了。

“墨炭?” 赵三狐疑地重复,三角眼眯了起来,审视着地上那块被小妾点名的“幸运儿”。价比黄金?扯淡!但这黑乎乎的样子…似乎…好像…大概…也许…真能磨出点黑水来糊弄人?

小妾被陈仲那声“夫人”叫得心花怒放,又听“价比黄金”,更是来了兴致,娇声道:“老爷~管它是不是墨,这块黑的瞧着顺眼,留下给我压花样子也好嘛!”

赵三看看小妾,又看看地上那堆大部分灰扑扑的“破烂”,再看看陈仲那副豁出老命、咬死这是“墨炭”的架势,眼珠一转,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真要闹到县衙,这堆破烂肯定交不了差,自己脸上也无光。不如…顺水推舟?把这堆玩意儿收下,权当是…嗯…特殊的“墨炭”原料?反正分量是足了。至于烧起来怎么样…谁管它!只要糊弄住上官,说这是新发现的特殊炭种,说不定…还能捞点功劳?

“哼!” 赵三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威严面孔,指着那堆“半焦怪”,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勉强,“既然…咳咳,内子喜欢,又念你陈家献上这…这‘墨炭’也算有心…罢了罢了!这一百斤,本里就收下了!下不为例!下次再敢拿这等…这等粗砺之物充数,定不轻饶!滚吧!”

陈仲如蒙大赦,连磕头的力气都没了,拉着还在发懵的陈勇,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个差点让他心脏停跳的院子。身后,传来赵三对小妾献宝似的声音:“…这块黑的归你…剩下的…嗯…搬到柴房去!以后点灶膛用!”

父子俩一口气跑出老远,首到看不见赵三家那气派的门楼,才瘫坐在路边的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阿…阿父…” 陈勇心有余悸,声音还在抖,“咱…咱这算…过关了?”

陈仲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和灰,看着自己那双因为连日拍灰而变得乌黑粗糙的手掌,又想起院子里那堆被当成“墨炭”和灶膛柴火的“半焦怪”,一种劫后余生混杂着巨大荒诞感的疲惫涌了上来。他咧了咧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过…过个屁的关!下个月…下个月这一百斤‘墨炭’…拿啥烧?拿你阿父的骨头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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