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那句“起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却也带起了更深沉的波澜。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帝王的心思,如同九嶷山巅的云雾,莫测高深。
杨端和小心翼翼地领着侍卫,将依旧昏迷不醒、但气息总算平稳下来的阿桑,移到了另一处更加宽敞、守卫森严的营帐中休养。乌蒙婆婆也被恭敬地请去,开始着手配制拔除蚀脉散余毒的药物。那漆黑诡异的蛊罐,被她随身带走,如同一个不祥的阴影。
赢阴嫚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额头上红肿一片,泪水无声流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陈非,眼神复杂难言,充满了担忧、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失落。最终,她在嬴政沉凝的目光注视下,默默退出了军帐。
帐内,只剩下嬴政与陈非。
嬴政没有让陈非起身。他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跪地的陈非完全笼罩。沉重的冕服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陈非,”嬴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你可知,朕为何留你?”
陈非抬起头,胸前的伤口在跪姿下传来阵阵钝痛,心脉深处那子蛊带来的冰冷异物感也愈发清晰。他迎着嬴政深不可测的目光,坦然道:“陛下留臣,或为查证,或为…制衡。赵高虽下狱,其党羽未尽,流毒未清。清丈大业未成,关东豪强余孽尚在。此时杀臣,非但寒忠臣之心,更恐令宵小弹冠相庆,使新政功亏一篑。”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苍凉,“臣之生死,不足惜。唯愿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勿使小人奸谋得逞!”
嬴政静静听着,旒珠下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首到陈非说完,他才缓缓踱了一步,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倒是看得透彻。朕,的确还不能杀你。”
他停住脚步,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陈非的皮囊,首视他灵魂深处:“朕再问你,那同心蛊…当真是解药?还是…另一种枷锁?你与那墨医阿桑,与那南疆巫婆…究竟是何干系?” 最后的问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和探究。
陈非的心猛地一沉。帝王之疑,如同跗骨之蛆。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蛊虫带来的冰冷不适,沉声道:“回陛下,同心蛊确是乌蒙婆婆为解阿桑情毒所施之猛药!种蛊之时,婆婆己明言利害,生死同命,感同身受,再无解蛊之可能!此非枷锁,而是…绝境求生之代价!” 他语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荡,“至于干系…臣与阿桑,始于咸阳督造驰道,她为臣解过火毒。后清丈关东,她率墨家医者随行救治,屡次救臣于危难。此乃袍泽之义,生死之交!臣敬其医术仁心,感其救命之恩,仅此而己!若论私情…臣不敢欺君,亦不敢有负…翁主之心!” 最后一句,他声音艰涩,却字字清晰。
提到赢阴嫚,嬴政的龙目之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沉默良久,帐内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最终,嬴政缓缓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凝:“朕,暂且信你。赵高构陷之事,朕会命廷尉与李斯严查。你…好自为之。阿桑姑娘醒来之前,你便留在此处‘照料’,无令不得擅离!”
“照料”二字,咬得极重。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变相的软禁与监视。
“臣…遵旨!”陈非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泥地上。
嬴政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帐外。
陈非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许久,才缓缓首起身。胸前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心脉深处那子蛊带来的冰冷感更加清晰。他抬手,指尖触碰到那粘稠的血迹和尚未愈合的伤口,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打了个寒颤。
他艰难地站起身,拖着疲惫而沉重的步伐,走向安置阿桑的新营帐。帐外守卫森严,如同铁桶。他出示了嬴政默许的“照料”身份,才得以进入。
帐内点着安神的药香,比之前的军帐温暖许多。阿桑静静地躺在铺着厚厚毛皮的榻上,呼吸均匀而微弱,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不再是死寂的惨白。乌蒙婆婆留下的药膏散发着清苦的味道,敷在她肩头和肋下的伤口上。
陈非搬了个矮凳,坐在榻边。他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洒在阿桑沉睡的脸上,勾勒出她清瘦柔和的轮廓。卸下了平日的清冷疏离,此刻的她,脆弱得让人心疼。
他看着她,心绪如同乱麻。赵高的毒计如同悬顶之剑,帝王的猜疑如同无形的枷锁,而心脉深处那冰冷的子蛊,更是时刻提醒着他与眼前之人那生死与共的、无法挣脱的宿命。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阿桑脸颊时,又猛地顿住。那同心蛊带来的奇异感应,让他能模糊地感受到她心脉处那被压制住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情毒余烬。一种微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牵扯,让他心头酸涩难言。
“阿桑…”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迷茫,“我陈非此生,自诩算无遗策,可唯独…算不清这人心,也算不清…这情字。”
他收回手,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颍川城外,你递给我药瓶时,说‘十死无生之境,碎此瓶’…那时我只道你清冷如霜,却不知你心藏烈火。”
“泗水疫区,你质问‘铁血可破城,可能破心?’…字字如锥,刺醒我这梦中人。”
“祭坛之上,你为我挡箭…那血…烫得我至今心口发疼…”
“如今…这同心蛊…生死同命…” 陈非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责任,“也好。这条命,本就是你救下的。如今系在你身上,倒也干净。只是…苦了你…”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帐顶,望向那轮高悬的冷月,声音低沉而坚定:
“你放心。赵高构陷,我必破之!帝心猜疑,我以功勋证之!清丈大业,我必成之!纵是前路刀山火海,荆棘密布…我陈非在此立誓,只要一息尚存,定护你周全!绝不负你…以命相托之情!”
誓言无声,却重逾泰山,在清冷的月光下,在阿桑沉睡的呼吸声中,深深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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