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雨淅淅沥沥落了整月，苏令仪倚着雕花窗棂，看着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恍惚间又想起那个执卷而立的身影。自崔晏和求亲被拒离开后，她便似失了魂的提线木偶，往日最爱的蜀绣针线堆在妆奁里蒙尘，连母亲亲手熬的枇杷膏都尝不出半分甜意。
“阿娘，女儿此生非他不嫁。”从小乖巧懂事的她第一次反抗父母，她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砖上，额头抵着先祖牌位，泪水洇湿了衣襟。
铜镜里的面容日渐憔悴，往日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底乌青如墨，连院里的云织见了都偷偷抹泪。苏父苏母守在房门外，听着女儿压抑的啜泣声，心中似被钝刀剜割。
苏父背着双手在书房踱步，案上摆着从长安传来的密信，字迹工整地写着崔家的门第境况。“就算只是崔家旁支，我们家也是配不上！高门大户里规矩甚多，令仪从小被我们娇养，她性子单纯，如何周旋？长安离蜀中何止千里，她要是有个什么事，我们如何帮衬？我就这一个女儿！就算不嫁人，我苏家也能养她一辈子！”苏父越说越气，重重叹了口气，将信纸揉成团掷进铜炉。
可每天总能听见女儿房里传来压抑的抽噎，声声泣血，似要将心肝都哭碎。春去夏来，蜀地的栀子花开了又谢。苏母终于熬不住，红着眼眶握住丈夫的手：“就依了她吧，总不能看着孩子活活熬坏了身子。”苏父望着妻子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女儿绝食三日时惨白如纸的面容，终是狠狠捶了下檀木桌，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一个月后，媒婆挎着红绸包裹的庚帖，踏着晨露叩响崔家大门。当蜀锦婚书与长安来信在案头并排放置，烛火摇曳间，苏令仪隔着屏风望见父母疲惫却释然的面容，指尖无意识着怀中半块玉佩，终于落下滚烫的泪——这场跨越千里的痴念，终究等到了花开月圆时。
次年三月，当风裹着柳絮扑进窗棂时，苏令仪攥着崔晏和托人捎来的信笺，指节都泛起了白。薄宣上墨迹未干，“二月放榜，榜上有名，不负卿意"几字力透纸背，恍惚间她又看见临别那日，少年书生站在青石板上，将半块玉佩塞进她掌心：“等我。”而今字句化作千钧重，砸得她眼眶发烫。末尾"即则佳期，捧书献雁"八字，像是蘸着蜜糖写就，甜得叫人喉头发紧。
五月蝉鸣初起时，更鼓声穿透薄雾。苏令仪倚在雕花窗前数着更漏，忽然看见从来都是从容舒雅的青禾着急忙慌的奔跑，由远及近，惊起满院栖雀。
“小姐！崔郎君……来！来了！”她跑的太急，一口气憋在胸口，眼里憋出泪花。
苏令仪只觉得心跳的厉害，她顾不得仪态，提裙就往前院赶，却在院门口遇到，被嫂嫂扶着往她这里赶来的母亲，苏母看着女儿晶亮的眼睛，终究是长叹一声。
红漆大门洞开的刹那，鞭炮声骤然炸响，碎金似的火星溅落满地。崔晏和身后的下聘队伍如流水般涌入院落，媒婆扯着嗓子唱喏"崔府提亲——"，声线里裹着蜜，惊得檐下红灯笼都颤了颤。
小厮们抬着的食盒层层叠叠，最上头那笼蒸着龙凤喜饼，甜香混着柏木香漫过回廊，引得邻院孩童扒着门缝首咽口水。
苏府管家早领着仆妇们候在影壁前，见那二十西抬聘礼逶迤而入，红漆箱笼上贴着的"囍"字在日光下泛着金箔光。
最惹眼的是两只藤编箩筐，里头并排放着活蹦乱跳的大雁——正是信里说的"捧书献雁"，雁颈上系着的红绸随脚步轻晃，像是要把满院喜气都抖落出来。围观的邻里挤在青砖墙外，指指点点间簪环相撞叮当作响。
有妇人掐着帕子笑：“二月才放的榜，三月陛下下诏科制，这长安距离蜀中有千里之遥，道路艰险，这才将将五月初旬，崔家郎君就这般着急的赶来下聘，这般深情，苏家小娘子让人羡慕哟。”
“可不是吗?这水路艰辛，陆路艰险，还带着礼队聘礼，这一路也不知道多艰难。”有人接话赞叹。
站在院子的苏父，看着风尘仆仆，却依然神采奕奕的青年，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崔晏和长身玉立，眉眼如初，只是发间多了簪玉，眉眼间褪去了几分青涩。身后媒婆捧着红绸包裹的庚帖，仆从们抬着描金食盒，红漆木箱里绫罗绸缎流光溢彩，朱漆盘上的金镯玉佩映得满地生辉。
苏令仪被母亲拉着躲在屋里，透过垂花门她看见，崔晏和从袖中取出烫金婚书，她恍惚一下，好像又回到书斋相会时，少年执笔写下"执子之手"时，耳尖泛红的模样。风卷起她鬓边碎发，苏令仪眼眶发热，竟不知今夕何夕。
崔晏和恭恭敬敬的将烫金婚书呈给苏父时，袖口金线绣的并蒂莲恰好擦过案几。苏令仪看见爹爹一言难尽的表情，和接过庚帖时微微颤抖的手，廊下挂着的鹦鹉忽然学舌般叫了声"”大吉大利——"“，逗得满堂人都笑起来。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撒在崔晏和簪在发间的青玉簪上，碎成万千星子，他抬眼望过来的瞬间，她慌忙低头，却看见自己攥着的半块玉佩，不知何时己被掌心汗泽焐得温热。
崔晚棠呆呆的看着母亲，手里捏着剥开的瓜子仁，竟然都忘记吃，她从来不知道平常看起来温和有礼的父母，有这般热烈的情感。
“然后呢？然后呢？”崔晚棠着急后来的事，催促起来，完全忘记自己本来是想打听自己阿娘的事情。
“后来啊……”崔夫人神色悠远，再次陷入回忆中“婚期定来年在九月初九，取长长久久之意，于是那年五月，阿兄带着我就早早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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