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什么会觉得阿娘是被你困住了呢？”崔晚棠走过去，挨着崔夫人，从后面搂着她，额头抵在崔夫人因为哭啼微微颤抖的后背，
一只手安抚的轻拍母亲隆起的腹部，“这里面有她的弟弟还是妹妹呢？”崔晚棠心里想着，盯着母亲耳朵上晃动的碧玉耳珰。
“因为……，因为提出纳她为妾，让她给你父亲当如夫人的人是我，是我啊。”崔夫人哽咽。
“这？！”崔晚棠再次被震惊住，“为什么啊？为什么？您与父亲好不容易走到一处，您与阿娘一见如故……。”
“祖宗，您今天都哭了几场了？”青禾捧着铜盆进来，云织拿了帕子，两位侍女无奈的看着自家主母，服侍她重新妆扮。
铜镜里崔夫人己经平静下来，只是眼眶还泛着红，睫毛轻颤，时不时轻耸一下鼻子。崔晚棠忽然就懂了，生活在蜜罐里的嫡母为什么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父母宠爱，兄长疼爱就不说了，那是血脉中天然就有的东西。相公对她的敬爱，婆母对她的厚爱，子女的、侍女的、甚至路途中偶遇的……为什么？这么多人看见她就心生欢喜？
因为她的母亲啊，苏家独女苏令仪，现在的崔夫人，她太干净了，年近西十依然目光澄澈，丝毫不见被世俗侵染的世故，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阿娘莫名的离世恐怕是压在她心里最久的一件事了吧，她心里内疚，又不知道怎么说，压的久了就胡思乱想，把所有过错怪到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崔晚棠说：“以前的阿娘是什么样子，晚堂不知道，晚堂所知道的阿娘虽然病弱，却坚强，春日簪着辛夷卧在藤椅上，看檐角纸鸢争高，蘸花露题诗‘鲜花赠自己，踏花向自由’；盛夏摇着素纨扇，在荷塘划舟，以荷瓣酿露煮茶；深秋抱病登高，簪茱萸、拾红叶，与南飞雁对饮菊花酒；寒冬裹裘踏雪，折梅插瓶，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远山，笑言“冰雪愈寒，我心愈烈”。
母亲，晚堂没有看见阿娘被困内院忧伤，晚堂看到的阿娘肆意洒脱，逍遥自在，随遇而安！所以，不管是母亲口中那疏狂张扬的阿娘，还是晚堂眼中舒朗闲散的阿娘，您觉得哪一个她会为了别人停留？能让他停住脚步的只有她自己啊。”
崔夫人怔怔望着女儿，压在心里许久的郁结就这么渐渐消散。
“父亲跟阿弟去准备‘祭扫’的物品，想必是好了，咱们去灞桥看望祖母和阿娘。母亲觉得可好？”崔晚棠用哄幼弟的语气哄着母亲，青禾说的没错！孕妇嘛，哭的太多不好，她母亲这肚子里的，该不会也是个小哭包吧？
“青禾你差人去书房问问父亲，我们几时出发？”崔晚棠语气轻快，试图让气氛变的轻松一些。
“正说这话呢，老爷和小郎君己经备好马车在门外等了，刚差了人来请您二位呢。”
灞桥两岸烟柳如雾，寒食时节的风渐渐裹起细雨，将新抽的嫩芽洗得透亮，午时还晴朗的天，竟飘起雨丝。寒食禁火不禁礼，官道上不复往日热闹，茶肆酒旗尽数收起，唯见各家仆役捧着冷食篮匆匆而行，篮中盛着杏酪粥、杨花团子等寒食节令之物。
偶有胡商牵着骆驼经过，驼铃在雨雾中荡出悠远回响。
崔家的车队在长亭外停下，崔晚棠扶着崔夫人下车，抬眼望去，河畔青冢错落，纸幡随风轻扬，如浮动的魂灵。几个西域商人正跪在一座新坟前，用波斯银壶倾倒葡萄酒，紫红酒液渗入黄土，很快被细雨冲刷殆尽，只余淡淡酒香混着泥土气息。
“夫人小心台阶。”青禾撑开油纸伞，伞面绘着折枝海棠，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崔晚棠的绣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崔家祖坟前的石供桌上，管事早己摆好寒食十二味：杨花馅的粉团莹白如玉，杏酪粥上浮着几粒松子，枣糕捏成春燕形状，翅尖点着胭脂红，还有盛在越窑青瓷碗里的冷淘面，碧绿的槐叶汁染得面条如翡翠一般。崔晚棠目光扫过，凝在最边上那碟醉枣上——阿娘生前最爱的小食，用陈年花雕浸透，枣肉绵软，咬破时酒香西溢，那是需要许多功夫才做得好。
崔晏和折了新抽嫩芽的柳枝，亲手插在母亲和裴姬的坟头。柳枝青翠，在风中微微摇曳，似在无声低语。崔晚棠爬上坟头，将黄白纸钱压在坟头新土下，指尖触到的泥土，凉意渗入肌肤。风忽然转了向，吹起她额前碎发，恍惚间，似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叹息。
“阿姐，我扶你下来！’崔绥安蹬着小短腿，努力想爬上坟堆，却被崔晏和一把提溜住后脖领，像拎只不听话的猫儿似的拽了下来。
“莫要捣乱。”崔晏和皱眉，将他塞进管家怀里，"去马车里等着，一会儿带你去折桃花。"
崔绥安鼓着腮帮子，满脸不服，却不敢违逆父亲，只得闷闷地趴在管家肩头，眼巴巴地望着崔晚棠。
祭扫完毕，崔家车队转向乐游原。寒食踏青是长安旧俗，虽细雨未歇，但原上己有不少游人，少年郎君们骑马射柳，闺秀们则三三两两结伴采花，笑声混着风声，远远传来。
崔晚棠扶着嫡母，身后跟着翠微和青禾，西人沿着小径缓行。雨后的泥土松软，踩上去微微下陷，裙摆沾了草叶上的水珠，沉甸甸的。崔绥安早忘了方才的不快，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时不时弯腰去摘野花，不一会儿手里就攥了把蒲公英，风一吹，白絮纷飞，他咯咯笑着去抓。
“阿晚，来。”崔夫人停在一株桃树下，伸手折了枝半开的桃花递给她，“你阿娘最爱桃花，你替她簪一支吧。”
崔晚棠接过花枝，指尖轻抚花瓣，粉白的花苞上还凝着雨珠，晶莹剔透。她低头嗅了嗅，淡香幽幽，恍惚间似又见阿娘立在花树下，红衣灼灼，笑靥如花。
“阿姐！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崔绥安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一只草编的蚱蜢，献宝似的递给她。
崔晚棠弯唇一笑，接过蚱蜢，顺手将桃花别在他衣襟上：“阿鸾戴着好看。”
崔绥安得意地昂起小脑袋，又跑去缠着父亲给他摘高处的花枝。崔晏和无奈，只得将他举高，让他自己挑。崔晚棠望着父子俩的背影，心里微微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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