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市的梅雨季来得比往年早。
小叶子蹲在单元楼后的墙根下，雨丝顺着伞骨滴在他校服裤脚，晕开一片浅灰。他面前的水泥地上，几株野薄荷正拼命钻出砖缝，叶片上挂着水珠，像撒了把碎钻。林雪薇撑着伞站在他身后，伞面倾斜着，自己半边肩膀浸在雨里：“小叶子，该回家了。王阿姨说这面墙下周要拆，说是要装新的快递柜。”
“可是薄荷才刚发芽。”小叶子伸手碰了碰最嫩的那株，叶片立刻蜷缩起来，像被挠了痒痒的孩子。他金棕色的眼睛里浮着层雾气，“去年春天，也是在这里，我和乐乐种的太阳花，后来被人踩坏了……”
林雪薇叹口气。乐乐是她去世的儿子，小叶子名义上的弟弟——三年前，乐乐在一场车祸中离世，小叶子父母因车祸双亡，林雪薇便成了他的监护人。这面墙根，是乐乐生前最爱的“秘密基地”，他会把捡来的银杏果埋在这里，用粉笔在地上画小太阳，说等太阳花开了，就能去天上找爸爸妈妈。
“奶奶，我们给薄荷搭个棚子吧？”小叶子仰起脸，雨水顺着伞沿滴在他睫毛上，“就用乐乐的旧滑板当支架，再找些塑料袋……”
“小叶子，”林雪薇蹲下来，替他擦掉脸上的雨水，“这不是咱们家的院子，物业不让随便搭东西的。”她话音未落，墙那边传来“哐当”一声，是装修队的电钻响了。
下午三点，社区活动室。
林雪薇攥着一沓资料，坐在长条桌前。对面是社区主任张姐，正剥着橘子：“林老师，我知道您心疼那面墙。可您看这规划图——”她推过来一张A4纸，红笔圈着“便民快递柜”几个大字，“这是市里的民生工程，要覆盖所有老旧小区。您说那面墙根有野薄荷，可快递柜能解决咱楼里老人取件难的问题，多实用啊。”
小叶子缩在椅子里，手指绞着书包带。他偷偷瞄向墙角的纸箱，里面装着乐乐的旧玩具：缺耳朵的布熊、掉了轮子的小推车、画满太阳花的塑料水壶。昨天他翻出来的，想带给“墙根下的朋友”看看。
“张姐，”林雪薇放下资料，“那面墙不是普通的墙。乐乐在的时候，总说它是‘会呼吸的墙’。”她声音轻了些，“他去世后，我常看见他蹲在那儿跟蚂蚁说话，跟野花聊天。您说，要是拆了，他会不会找不到……”
“林老师，我理解您的心情。”张姐把橘子皮扔进垃圾桶，“可规定就是规定。下周三施工队就来，您要是想保留点什么，趁这两天赶紧挖点土带走。”
傍晚，墙根下。
小叶子抱着塑料桶，里面装着他偷偷挖的薄荷苗。雨停了，夕阳把墙砖染成橘红色。他正往桶里填土，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隔壁单元的阿婆，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刚摘的空心菜。
“小叶子又在侍弄你那片小花园？”阿婆笑着递给他个番茄，“吃吧，自家种的，甜。”
“阿婆，这墙要拆了。”小叶子咬了口番茄，酸甜的汁水在嘴里炸开。
阿婆的笑容僵了僵，蹲下来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你乐乐哥哥小时候，也总说这墙是‘魔法墙’。有回他摔破了膝盖，非说墙里住着小医生，拿草叶给他敷伤口，还真止住了血。”她指了指墙根一块凸起的地方，“你看那块砖，下面埋着他埋的银杏果。那年他非说要等果子发芽，给爸爸妈妈报信。”
小叶子眼睛亮了：“真的？我怎么没见过？”
“后来乐乐走了，你爸妈怕你伤心，把那块砖挪了。”阿婆叹口气，“可你知道吗？去年春天，那砖底下自己长出棵小银杏，嫩得跟刚孵出来的小鸟似的。你说，是不是乐乐在地下念着咒语？”
小叶子猛地站起来，跑过去扒拉那块砖。砖下的土松松的，果然露出一截嫩绿的银杏芽，叶片上还沾着傍晚的霞光。
“奶奶！阿婆！它发芽了！”他声音发颤，跑回林雪薇身边，拽着她的衣角往墙根跑。
林雪薇跟着他跑过去，看见那抹嫩绿时，眼眶突然热了。银杏芽不过半根手指高，却倔强地朝着太阳仰着，叶片边缘还挂着水珠，像乐乐当年画太阳时，不小心滴下的颜料。
接下来三天，墙根成了“秘密基地”。
小叶子每天放学都来，用喷壶给薄荷和银杏苗浇水；林雪薇下班后也来，帮他搭了个简易的遮雨棚——用乐乐的旧滑板当支架，盖上透明塑料布，既挡雨又不挡阳光；阿婆每天送一把菜，顺便带来几个塑料瓶，装了水放在苗旁边，说是“自动浇灌器”；就连总在墙根打牌的老周头，都默默把棋盘挪到了别处，说“别吵着小芽儿长”。
施工队的人来了两次，第一次看见遮雨棚，嘟囔了句“小孩过家家”；第二次看见满墙根的绿芽，挠了挠头，跟张姐说：“要不咱跟上面反映反映？这墙根有孩子的心意，拆了怪可惜的。”
张姐翻着小叶子递来的资料——那是他用彩笔画的“墙根博物馆”：第一块砖下是乐乐的银杏果，第二块砖下是蚂蚁的家，第三块砖下藏着他的太阳花种子……最后一页写着：“墙根不是石头，是会记住爱的地方。”
周三清晨，小叶子还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
“小叶子！快下来！”是张姐的声音，带着点喘，“施工队说暂时不拆了！你快来，有好消息！”
他套上鞋冲下楼，看见张姐站在墙根下，旁边围了好些人：阿婆、老周头、社区志愿者，还有几个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
“市规划局的人看了咱们拍的视频，”张姐举着手机，屏幕里是小叶子给薄荷苗浇水、给银杏芽系红绳的画面，“说这面墙有‘人文价值’，可以保留。快递柜改到楼前空地，不影响。”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小叶子跑过去，抱住银杏芽的茎秆。嫩芽被他抱得摇晃，叶片上沾着他的眼泪，却依然努力朝着太阳生长。
“奶奶！”他转身扑进林雪薇怀里，“树树说，墙根下的春天不会走啦！”
林雪薇摸着他湿漉漉的后脑勺，看着墙上新贴的告示——“社区微景观保护点：墙根花园”，突然笑了。告示旁边，不知谁用粉笔画了个太阳，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乐乐哥哥，太阳花开花了！”
三个月后，墙根花园热闹起来了。
薄荷长得郁郁葱葱，摘两片泡在茶杯里，满屋子都是清清凉凉的香；银杏苗抽出了新枝，金黄的叶子落下来，铺成一条软软的地毯；阿婆在旁边种了几株月季，老周头搬来个旧藤椅，每天坐那儿给孩子们讲“墙根的秘密”。
小叶子常蹲在那儿，给路过的邻居介绍：“这株薄荷是乐乐的朋友，这棵银杏是他埋下的希望，这朵月季是阿婆的祝福……”他的声音像泉水叮咚，路过的人都会停下脚步，笑着说：“小叶子，给我们讲讲呗。”
周末的下午，林雪薇坐在藤椅上织毛衣，看着小叶子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阳光透过银杏叶洒在他脸上，金棕色的眼睛里闪着光，像落了把星星。
“奶奶，”他突然跑过来，手里捧着个玻璃罐，“这是我和乐乐的‘记忆种子’。等明年春天，我们把它们种在墙根，这样就算以后墙拆了，春天也会住在种子里面，对不对？”
林雪薇接过罐子，里面装着薄荷叶、银杏叶、月季花瓣，还有几颗圆溜溜的鹅卵石——那是乐乐当年捡的“太阳石”。罐底压着张纸条，是小叶子用彩笔写的：“墙根会老，春天不会；记忆会老，爱不会。”
她摸了摸罐子，突然想起乐乐最后一次跟她说话的样子。那时孩子躺在病床上，小手攥着她的，说：“奶奶，等我变成小种子，就住在墙根里，陪你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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