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市的秋天来得静悄悄的。
小叶子蹲在墙根花园里，鼻尖萦绕着桂花香。他穿着林雪薇织的姜黄色毛衣，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这是乐乐去年穿过的旧毛衣，洗得发白，却被他宝贝得紧。
“奶奶，你看！”他捏着颗圆滚滚的种子跑过来，掌心沾着浅褐色的泥土，“银杏果的种子发芽了！”
林雪薇放下手里的喷壶，接过种子。那是上周她和小叶子在银杏树下捡的，当时树底下落了满满一层金黄的果子，小叶子蹲在地上挑了半宿，说要选“最圆的当种子”。此刻种子裂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鹅黄的芽尖，像婴儿抿着的小嘴。
“比昨天又大了点儿。”林雪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转头对蹲在旁边的阿婆说，“您瞧，乐乐选的种子就是不一样。”
阿婆正给薄荷浇水，银白的头发在风里一撮：“可不嘛，上回我给芽芽（银杏苗）系的红绳，它倒挑了个最壮的果子。”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银杏苗，现在己有半人高，枝桠间挂着串红绳，在秋阳下晃成小灯笼。
墙根花园的变化是从入秋开始的。
原本零散的野薄荷长得密匝匝一片，绿得发亮；银杏苗抽出了三根新枝，像举着三面小旗；阿婆的月季还在开，红的、粉的，把篱笆染得像彩虹；老周头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株薄荷，种在墙根的另一侧，说是“给乐乐的太阳花作伴”。最让小叶子惊喜的是，那罐“记忆种子”真的发芽了——他把薄荷叶、银杏叶、月季花瓣埋进松软的土里，每天浇三次水，上周竟冒出了两瓣鹅黄的嫩芽。
“树树说，这是春天的信。”小叶子蹲在嫩芽前，用树枝在周围画了圈，“等冬天过去，春天就会顺着信找到这里。”
林雪薇坐在石凳上织围巾，毛线针在手里翻飞。她织的是给小叶子的，藏青色底，织了半朵太阳花——那是乐乐最爱的图案。“小叶子，”她突然说，“社区的张姐昨天来找我，说要办个‘记忆花园’展览。”
“展览？”小叶子抬起头，金棕色的眼睛亮起来，“是像博物馆那样吗？”
“差不多。”林雪薇笑着把织了一半的围巾给他围上，“张姐说，要把咱们墙根的故事做成展板，再把大家的‘记忆礼物’摆出来。比如阿婆的银杏果，老周头的薄荷，还有你的记忆种子……”
“那乐乐的呢？”小叶子拽了拽她的袖子，“乐乐的太阳花种子算不算？”
林雪薇的手顿了顿。乐乐去世后，林雪薇在他床头发现过个铁盒，里面装着晒干的太阳花种子，还有张歪歪扭扭的纸条：“给爸爸妈妈的春天，等我能跑能跳了，就带你们去看。”后来铁盒不见了，她猜是小叶子趁她不注意收了起来。
“算的。”她摸了摸小叶子的头，“到时候我们一起把乐乐的种子摆出来。”
展览定在重阳节那天。
社区活动室被布置成了小花园：墙根的薄荷被移栽到塑料盆里，银杏苗旁立着块木牌，写着“乐乐的银杏”；老周头的薄荷盆上贴着便利贴：“来自隔壁单元的热心薄荷”；阿婆的月季在玻璃花瓶里，旁边放着她的口头禅：“种花比打牌有意思多啦”。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小叶子的“记忆种子”展柜，里面装着他从春天开始收集的“春天信物”：第一片薄荷叶、第一颗银杏果、第一片月季花瓣，还有乐乐的太阳花种子。
“奶奶，你看！”小叶子踮着脚，指着展柜上方新挂的画——那是他画的《墙根的春天》：绿色的墙根下，乐乐蹲在地上埋银杏果，蚂蚁排着队帮忙，太阳花从土里探出头，天空飘着彩虹。画的角落写着：“墙根不会老，因为春天住在每一颗种子里。”
“小画家！”路过的王阿姨笑着夸他，“这画得跟真的一样，我都看见乐乐的笑脸了。”
小叶子抿着嘴笑，跑过去给展柜里的种子浇水。他动作很轻，生怕碰坏了嫩芽。这时门被推开，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走进来——是市电视台的记者，听说社区有个“会讲故事的墙根”，特意来做专题报道。
“小朋友，能给我们讲讲你的‘记忆种子’吗？”记者蹲下来，镜头对准小叶子。
小叶子看了看镜头，又看了看林雪薇。林雪薇朝他点点头，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他清了清嗓子，像背课文似的：“这些种子是春天的信。春天住在薄荷里，住在银杏里，住在月季里，还住在乐乐的太阳花里。等冬天过去，春天就会拆开信，把绿芽、花香、太阳花，还有乐乐的笑声，都种进墙根。”
记者笑了：“那如果墙拆了呢？”
小叶子立刻摇头：“不会拆的！张姐说这是‘有温度的墙’，比快递柜暖多了。”他指了指墙根的告示牌，“你看，上面写着‘墙根花园，禁止拆除’。”
展览持续了一周。每天都有居民来参观，有拍照的，有留言的，还有带着自家植物来“认亲”的。最让小叶子感动的是，隔壁单元的乐乐妈妈——那个总在小区里抹眼泪的女人，也来了。
她站在“记忆种子”展柜前，盯着乐乐的太阳花种子看了很久。小叶子犹豫了一下，跑过去递给她颗薄荷糖：“阿姨，这是乐乐最爱的糖，我留着等你来的。”
乐乐妈妈接过糖，眼泪掉在糖纸上：“小叶子，谢谢你……我总梦见乐乐蹲在墙根，说‘妈妈你看，太阳花要开了’。原来他真的把春天留在这儿了。”
那天下午，乐乐妈妈从包里掏出个铁盒——正是小叶子一首找的那只。盒子里除了太阳花种子，还有张照片：乐乐穿着蓝白条纹衫，蹲在墙根，手里举着颗银杏果，背后是笑成一团的林雪薇。
“这是他走前一个月拍的。”乐乐妈妈擦了擦照片，“他说要等春天，把种子种在墙根，这样爸爸妈妈就能顺着种子找到他了。”
小叶子接过照片，突然想起什么，拽着乐乐妈妈的手往墙根跑：“阿姨，你看！乐乐的银杏果发芽了，就在那棵银杏苗底下！”
两人跑到银杏苗前，小叶子用树枝扒拉开土——果然，银杏苗的根须间，躺着颗浅褐色的银杏果，外壳己经裂开，露出里面嫩绿的芽。
“是乐乐的种子！”乐乐妈妈蹲下来，轻轻摸了摸那颗果子，“他说过，银杏果要等三年才发芽，可这才一年……”
“因为春天住在里面呀！”小叶子仰起脸，金棕色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树树说，爱能让种子快快长大。”
秋末的傍晚，墙根花园笼罩在橘红色的夕阳里。
小叶子坐在石凳上，给乐乐妈妈讲最近的事：“昨天老周头的薄荷被鸟啄了，阿婆说用辣椒水喷喷就好了；今天张姐送来盆新的月季，说是‘给乐乐的太阳花作伴’；还有——”他突然压低声音，“树树昨晚来梦里了，他说墙根的春天收到信了，正在攒着劲儿呢。”
林雪薇端着热牛奶过来，放在石桌上：“小叶子，明天该给记忆种子换盆了。”
“嗯！”小叶子应了一声，跑过去抱起那罐“记忆种子”。罐子里的嫩芽己有两寸高，叶片上沾着夕阳的金粉，像撒了把星星。
“奶奶，”他突然说，“等种子长大，我们把它们分给其他墙根好不好？比如老城区的断墙，比如工地上的砖堆，这样每个墙根都有春天了。”
林雪薇笑了，伸手揉乱他的头发：“好，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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