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市入秋的雨总是缠缠绵绵，文昌街的青石板被洗得发亮，像撒了层碎银。
小叶子趴在“墨香斋”的柜台前，用铅笔在旧作业本上画小楷。王阿公戴着老花镜，正给隔壁张婶修钢笔——那支英雄牌的金尖堵了墨，老人用棉签蘸着酒精，动作轻得像在给娃娃擦脸。“好了，”他把钢笔插回张婶手心，“下回别灌自来水，我用松烟墨给你调点墨水，写出来的字儿更润。”
林雪薇端着搪瓷杯进来，杯里浮着片陈皮：“爸，该喝润喉茶了。”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小叶子，该去学校接乐乐了，别光顾着画画。”
小叶子吐了吐舌头，把作业本塞进书包。临出门前，他被柜台角落的旧木箱绊了下——那是王阿公的“宝贝库”，平时锁着铜锁，今天却虚掩着条缝。
“爷爷！”他踮脚扒着箱沿，“您又翻旧东西啦？”
王阿公正用软毛刷刷着块枣木活字，头也不抬：“小祖宗，这箱子里都是‘墨香斋’的命，碰不得。”可话音刚落，他又叹口气，“唉，你奶奶说你最近总翻她那本《唐诗三百首》，许是想看什么……”
小叶子眼睛一亮。林雪薇的书桌上总摆着本缺封面的《唐诗三百首》，边角卷得像朵枯萎的花，他却从没见奶奶翻过。此刻，他瞥见木箱最上层露出半截泛黄的纸页，像是被夹在什么书里。
“就看一下！”他猫腰钻进柜台，指尖刚碰到纸页，门帘突然被风掀起，檐角的铜铃“叮咚”响了一声。
林雪薇接完乐乐回来时，小叶子正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那本《唐诗三百首》。书页间飘出片干枯的桂花瓣，边缘泛着浅黄，像被仔细熨过似的。
“这花哪来的？”她蹲下来，替孙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小叶子举起书：“在旧箱子底下找到的！爷爷说这是‘墨香斋’的宝贝，可里面怎么还有花？”
林雪薇接过书，翻到“劝君莫惜金缕衣”那页。夹在诗行里的不只是桂花，还有半张老照片——穿蓝布衫的姑娘抱着本书坐在窗台上，身后是“墨香斋”的老招牌，漆色都剥落了，却还能认出“民国三十七年 秋”的落款。
“云裳……”她轻声念出照片背面的小字，手指微微发颤。
小叶子歪着脑袋：“云裳是谁呀？是爷爷的奶奶吗？”
林雪薇没说话。她望着王阿公在里屋擦拭木刻版的背影，想起上个月他喝多了桂花酿，坐在院子里絮絮叨叨：“你太爷爷那辈儿，斋里有个学徒叫周云裳，手巧得很，刻的木版比机器还齐整。后来……后来打仗了，她跟着家里去了上海，再没回来。”
“奶奶，”小叶子拽她的衣角，“爷爷为什么总说‘墨香’重要？我看现在的打印机，唰唰一下就能打好多字。”
林雪薇摸摸他的头。风又起时，檐角的铜铃又响了，清清脆脆的，像谁在哼一支古老的歌谣。她想起王阿公常说的话：“机器印的字是冷的，手写的、刻的，才有温度。你看这墨，磨的时候要顺时针转三百圈，研出的香是活的，能钻进纸里，钻进人心里。”
入秋的第七天，王阿公把小叶子叫到阁楼。
木梯吱呀作响，阁楼里堆满了旧物：褪色的招牌、缺角的砚台、整箱的木活字，还有个红布包，压在箱底沉甸甸的。王阿公解开红布，露出半块砚台，石面上刻着“砚之”二字，边角有道裂痕。“这是我太爷爷的砚台，”他说，“当年云裳姑娘走的时候，把半块砚台留给了我爷爷，说等她回来，再合另一块。”
小叶子盯着砚台，突然发现石面上有行极小的刻字：“墨香不灭，云裳当归。”
“爷爷，云裳姑娘真的会回来吗？”
王阿公没回答。他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里面全是信笺，字迹娟秀，日期从1948年到1952年，最后一封写着：“阿砚，我在上海印刷厂学会了铅印技术，等我攒够钱，就回来开分店。新机器能印彩色，但木活字的味道，机器学不会。”
“后来呢？”小叶子问。
王阿公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后来……后来上海寄来封信，说她在码头出了意外，船票丢了，盘缠也没了。再后来，就没了消息。”他摸了摸那半块砚台，“你奶奶说，她是怕爷爷等得苦，才故意断了联系。”
小叶子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唐诗三百首》：“奶奶，您看！”
林雪薇接过书，翻到“劝君惜取少年时”那页，一片干枯的桂花瓣轻轻落下。照片背面的小字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若有来日，当携新刻《漱玉词》归。”
“《漱玉词》是李清照的词集，”林雪薇轻声说，“云裳姑娘当年最爱的就是她。”
傍晚时分，小叶子趴在窗台上写作业。王阿公在楼下煮桂花酒酿圆子，甜香混着墨香飘上来。他翻开《唐诗三百首》，忽然在“最喜小儿无赖”那页，又掉出张纸——是半张信笺，字迹和之前的信一模一样：“阿砚，我买了新刻刀，等你用它刻《漱玉词》，我要在旁边画朵桂花。”
风掀起信笺，吹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小叶子忽然懂了。
所谓“墨香”，不是柜台上那罐松烟墨，不是木刻版上的纹路，是那些没寄出去的信，是没刻完的版，是等了几十年的归期，是藏在旧书里的桂花瓣，是连风都知道的、不肯褪色的故事。
他提起铅笔，在作业本上画了朵桂花，又在旁边写：“今天的墨香，是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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