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半帧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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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半帧旧月

 

初冬的风裹着桂花香往青阳市的巷子里钻,留影斋的玻璃橱窗结了层薄霜,又被暖风机烘出团白雾。小叶子哈着气擦玻璃,抬头正看见陈阿婆扶着门框站在雪地里,蓝布包袱上落着零星雪粒,像撒了把碎钻。

“小叶子,”陈阿婆的声音像老藤椅吱呀,“周师傅在吗?我带了张老照片,想请他瞧瞧。”

暗房的木梯被踩得吱呀响。陈阿婆坐在周师傅的老藤椅上,膝头摊着个红布包。她掀开布角时,小叶子凑过去——半张照片躺在红绸上,边角卷得像朵枯萎的花,相纸泛着茶渍般的黄,却还能辨出是个穿列宁装的姑娘,齐耳短发,嘴角有颗浅痣,怀里抱着个裹蓝布的襁褓。

“这是1963年的冬天,”陈阿婆的手抚过照片,“我在纺织厂上夜班,下了班和老周在留影斋拍的结婚照。”她抬头看周师傅,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那时候他刚接了他师父的班,照相馆就在这儿,门脸儿比现在小,可橱窗里的灯比现在亮。”

周师傅正往显影盘里加温水,手顿了顿:“老陈……你是陈秀兰?”

陈阿婆的眼睛亮起来:“他记着我小名!”她从蓝布包里摸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十几张票根,“电影票、粮票、纺织厂的先进奖状,还有这张——”她抽出张皱巴巴的电车票,“1963年12月28日,从纺织厂到文昌街,两分钱。”

小叶子忽然想起,周师傅的抽屉里有本旧日记本,扉页写着“秀兰,等春天”。他悄悄看了眼周师傅——老人的白发在暗房的红光里泛着暖金,像被谁撒了把细盐。

“后来呢?”周师傅的声音轻得像显影液里的气泡。

陈阿婆的手指绞着红布:“后来……后来我男人得了肺病,大夫说要转去上海治病。我们凑不够盘缠,他把结婚照剪成两半,说‘等我攒够钱,拿另一半来换你和孩子’。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她从铁盒里摸出半张照片,和桌上的半张严丝合缝——是个穿工装的青年,眉眼和周师傅有七分像,“这是他走前塞给我的,说‘要是遇见个戴眼镜、爱摸相机的,就拿这个问问他’。”

周师傅接过那半张照片,指腹蹭过青年领口的工牌:“纺织厂机修车间,陈建国。”他的喉结动了动,“建国是我师哥,比我大两岁。1964年春天,他托人捎信说要带媳妇去上海,我在火车站等了三天,只等来他托人转来的半张照片。”

暗房的灯一首亮到后半夜。

小叶子蹲在显影盘边看药水晃荡,陈阿婆坐在藤椅上打盹,周师傅举着放大镜比对两张半片,老花镜滑到鼻尖。窗外的梧桐叶早落光了,枝桠在玻璃上投下蛛网似的影子,像极了当年照相馆橱窗里的装饰画。

“找到了!”周师傅突然首起腰,放大镜差点砸在桌上。他用镊子夹起半张照片,对着红灯仔细看齿孔——和陈阿婆带来的半张严丝合缝,“当年照相馆用的是上海产的‘蝴蝶’牌相纸,每卷胶卷的齿孔间距都是固定的,我记着呢!”

他把两张半片轻轻按在一起。在红光里,照片渐渐完整:穿列宁装的姑娘抱着襁褓,身边的青年穿着工装,两人的手在照片中间交叠,指节处还沾着纺织厂的棉絮。

“是小芬!”陈阿婆猛地站起来,红布包掉在地上,“这是我家小芬,我男人走前刚生的女儿!”她扑过去捧起照片,眼泪滴在相纸上,“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她了……”

周师傅抹了把脸,从抽屉里拿出个油纸包:“1964年春天,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来问有没有陈建国的消息,手里抱着个裹蓝布的娃娃。我给她冲了张照片,把半张结婚照贴在背面。”他从油纸包里抽出张老照片——正是陈阿婆怀里的画面,背面用钢笔写着:“小芬百日,愿山河无恙,家人团聚。”

“她叫王秀芬,”周师傅说,“后来搬去了南方,每隔几年就托人带信来,问老陈的消息。我总说‘快了,快了’。”

转天清晨,留影斋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

从车里下来个穿呢子大衣的老太太,白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提着个檀木匣。她扶着陈阿婆下车,冲周师傅点头:“周师傅,我是王秀芬的女儿,我妈昨晚翻出老箱子,说有半张照片在您这儿。”

周师傅迎出去,手有些抖:“建国同志……他1978年走的,临终前还念叨‘秀兰的手巧,冲的相片有温度’。”

王奶奶打开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十七张照片,全是陈建国生前拍的:纺织厂的机器、上海弄堂的梧桐树、小芬百天的照片、小芬结婚时的全家福……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信纸,是陈建国的笔迹:“秀兰,等春天,我一定回来接你和孩子。”

“我爸走前说,”王奶奶的眼泪落在信纸上,“他在新疆建设兵团当技术员时,总在戈壁滩上拍日出。他说等攒够了钱,要带我和妈回青阳,在留影斋拍张真正的结婚照。”

周末的时光留影馆挤得水泄不通。

陈阿婆穿着王奶奶送的新棉袄,坐在藤椅上给孩子们讲当年的故事;王奶奶举着陈建国的相机,给老人们拍金婚照;周师傅在暗房里冲洗新照片,小叶子帮他递显影液,两人的影子在红灯下叠成一片。

“爷爷,”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橱窗里的半张照片,“为什么这两张照片要分开呀?”

周师傅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因为有些故事,要等很久很久,等到合适的人来,才能拼完整。”他指了指窗外——陈阿婆和王奶奶正拉着小芬(如今己是六十岁的老人)的手,三个人的影子在梧桐树下叠成一片,“你看,她们现在就拼完整了。”

小叶子望着暗房里的红灯,突然想起树树说过的话:“光会记住所有没说出口的话,等对的人来取。”他摸了摸胸前的银锁——那是奶奶留下的,里面夹着半张老照片,照片里是个穿布拉吉的姑娘,站在梧桐树下。

“小叶子!”林雪薇端着红枣茶过来,“陈奶奶说要请你喝桂花酿,说是她妈妈当年在纺织厂酿的。”

小叶子接过茶碗,甜香混着显影液的药味在空气里散开。他看向墙上的老照片:周师傅和阿芸的全家福、陈建国和王秀芬的结婚照、还有昨天刚冲洗的陈阿婆的全家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像被时光吻过。

傍晚闭馆时,周师傅把那半张剪开的结婚照用红绳系好,挂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

“以后,”他对小叶子说,“等再有人拿着半张照片来,我们就把它挂在‘团圆墙’上。等哪天他们的家人来了,就把两半拼起来,挂到‘圆满墙’。”

小叶子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梧桐枝桠间漏下的星光像撒了把碎银。他忽然想起树树说过,每张老照片都是时光的信,寄信人是过去,收信人是现在。而留影斋的光,就是邮差的手,把这些信一封封送到该去的地方。

“周爷爷,”他指着橱窗里的半张照片,“你说,阿芸姑娘的胶卷里有雪山,陈奶奶的照片里有春天,那树树的银锁里……会有什么?”

周师傅笑了,他的白发在晚风里轻轻晃动:“树树的银锁里,大概装着整个银河吧。”他摸摸小叶子的头,“因为每个认真活着的人,都是星星。”

深夜,小叶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月光。他摸出银锁,借着月光看里面的老照片——穿布拉吉的姑娘站在梧桐树下,手里举着卷未冲洗的胶卷,照片背面写着:“致树树,1998年夏。”

他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过:“树树是时光的守护者,他会等你长大,等你明白,有些记忆,要用心去洗。”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轻声说:“别着急,慢慢来。”

小叶子把银锁贴在胸口,感觉有股温暖的力量漫上来。他知道,留影斋的光还在继续,那些未完成的故事,未说出口的话,都会在这儿找到归处。

就像陈阿婆说的:“照片会黄,胶卷会脆,但人心不会。只要有人记得,那些旧时光就永远活着。”

而活着的光,永远不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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