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青阳落了第一场雪,留影斋的屋檐下悬着冰棱,像挂了串透明的小铃铛。小叶子裹着林雪薇织的灰毛线围巾,蹲在馆门口扫雪,竹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沙沙响,混着暖风机“呼呼”吹着橱窗的热气。
“小叶子!”玄真子裹着道袍从里屋钻出来,手里捧着个铜盆,“你这扫帚太硬,会伤了地砖。来,用这个铜盆接雪水擦门——老话说‘雪水擦门,来年福临’。”
小叶子接过铜盆,指尖触到盆底的凹痕——那是去年他打翻药水时砸的。玄真子蹲下来帮他,道袍下摆沾了雪也不在意:“对了,今早有个穿藏青棉袄的老头来寻你,说你奶奶生前托他带东西。”
小叶子手一抖,铜盆“当啷”撞在门框上。雪水溅到他裤脚,凉意顺着布料往上爬。“奶奶……托人带东西?”他声音发颤。奶奶走的那天,他攥着她的手喊“树树”,可奶奶只是摸摸他的银锁,说“树树会来找你的”。
里屋的暖炉烧得正旺。老头坐在藤椅上,面前摆着个蓝布包,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沟壑。小叶子凑近看,发现他左眉骨有道旧疤,和奶奶相册里那张“1982年冬,青阳林业局护林员合影”里的老周头有七分像。
“你是周伯伯?”小叶子试探着问。
老头猛地抬头,眼里闪过光:“小友,你奶奶……她还好吗?”
小叶子鼻子发酸:“奶奶走了三年了。她临终前说,您和她一起护过林子,还说……”他摸出银锁,“她说您知道这锁里的秘密。”
老头接过银锁,手指在“树树”两个字的刻痕上反复。锁片内侧的划痕被他摸得发亮,像有人用指甲一下下抠出来的。“这是1987年冬天,我和你奶奶在鹰嘴崖救雪豹时,她硬塞给我的。”他声音哑了,“当时她怀孕两个月,我不让她跟着上山,她偏要——说‘树树在林子里迷了路,我得去引他回来’。”
小叶子的心跳漏了一拍。“树树”不是昵称?是个人名?
老头从蓝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是张泛黄的照片:穿军大衣的青年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只小雪豹,身后是棵歪脖子松树。照片背面写着:“致小叶子,1987年冬,鹰嘴崖。树树。”
“树树是你奶奶的弟弟,”老头说,“你奶奶本名叫林秀枝,树树大名林树生。1980年他在林场当护林员,为了救掉进陷阱的小麂子,摔下了悬崖……”
“可奶奶说树树是时光的守护者!”小叶子急了,“她说他会等我长大……”
老头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铁盒,里面装着本旧日记本。封皮上“林树生”三个字被磨得发毛,翻开第一页是小叶子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和银锁里那张老照片背面的字一模一样。
“1987年12月15日,雪。小叶子今天满月,我去看她。她躺在襁褓里,眼睛亮得像两颗星。秀枝说‘等她大了,告诉她,舅舅在林子里等她’。
1992年3月8日,晴。我在鹰嘴崖发现棵新生的冷杉,树杈上挂着个银锁——和小叶子的一模一样。我把锁收进铁盒,想着等秀枝的女儿长大,就还给她。
1998年7月20日,雨。我在林子里遇到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她举着银锁喊‘舅舅’。我才知道,秀枝的女儿叫小叶子,而她的银锁,是我当年送给她的。
2003年1月10日,雪。我得了肺癌,医生说没几个月了。我把日记本和银锁交给秀枝,求她在小叶子成年后给她。树儿,对不起,舅舅不能陪你看林子了……”
小叶子的手剧烈发抖,日记本“啪”地掉在地上。他想起小时候总做同一个梦:雪地里有棵歪脖子松树,树上挂着银锁,有个穿军大衣的叔叔冲他笑,说“小叶子,跟我回家”。原来那个叔叔,是他的亲舅舅。
“树树……他不是时光的守护者,”老头擦了擦眼泪,“他是你奶奶的弟弟,是你的亲舅舅。他走得早,可他的魂儿一首在这儿——在林子里,在照片里,在你奶奶的故事里。”
雪越下越大,留影馆的玻璃橱窗蒙了层白雾。小叶子坐在暗房的红灯下,盯着铁盒里的日记本。周师傅端着姜茶过来,杯壁上凝着水珠:“你奶奶走前,总对着银锁发呆。有回我听见她念叨:‘树儿要是还在,该和小叶子一般大了。’”
小叶子翻开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片干枯的松针。松针上有行小字:“鹰嘴崖的冷杉,今年又高了十公分。”他突然想起,上周林雪薇带他去城郊的生态公园,那里有片人工林,最深处有棵三人合抱的冷杉,树干上系着红绸——是社区居民为“纪念守护青阳的老护林员”种的。
“我要去鹰嘴崖。”小叶子把日记本塞进书包,“树树的银锁在那儿捡到的,说不定……”
“胡闹!”周师傅拍桌子,“鹰嘴崖现在封山了,雪深得能没到大腿!”
“可树树在等我。”小叶子仰起脸,眼里闪着光,“奶奶说他是时光的守护者,那他一定在等我——等我明白,有些记忆,要亲自去唤醒。”
第二天天刚亮,小叶子裹着厚羽绒服出了门。玄真子追出来,往他兜里塞了包艾草:“驱寒的。要是迷路了,就喊‘树儿’,山林会给你指路。”王阿公塞给他个铜哨:“我年轻时在林场当过会计,这哨子能传三里地。”陈阿婆往他包里塞了煮鸡蛋:“饿了就吃,别省着。”
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小叶子沿着山路往上走,鞋底踩碎的冰碴子“咔嚓”响。越往上越陡,他的睫毛结了霜,呼出的气在围巾上凝成白雾。
“树儿——”他扯着嗓子喊,“我来找你了!”
山风卷着回声撞进山谷,惊起几只山雀。小叶子扶着树干喘气,突然看见前面的雪地上有串脚印——不是他的登山靴印,是双胶鞋的痕迹,鞋底沾着暗红的泥,像染过松脂。
他顺着脚印走,绕过最后一片松林,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了呼吸:
山崖边的老歪脖子松还在,树杈上挂着个银锁——和他的那枚一模一样。银锁下方的雪地上,有块平整的石头,上面刻着行字:“小叶子,等你来看我种的树。”
更远处,是一片挺拔的冷杉林。最中间那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上,系着红绸,树干上刻着“林树生同志纪念林”。
小叶子踉跄着跑过去,伸手摸银锁。锁片还是温的,像是刚被人放下不久。他打开锁,里面躺着张照片——是树树抱着小雪豹的那张,背面多了行字:“小叶子,舅舅没走,他在每一棵树里,在每一张老照片里,在爱你的人心里。”
“小叶子!”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叶子转身,看见穿藏青棉袄的老头站在雪地里,左眉骨的疤被阳光照得发亮。“我就知道你会来。”老头笑了,“树树走前说,他的外甥女会有双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小叶子扑进老头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棉袄。“周伯伯,树树真的在吗?”
“在。”老头指着冷杉林,“你看,每棵树的年轮里都藏着他的故事。那棵最高的,是他18岁种的;那棵歪脖子的,是他25岁救雪豹时靠过的;还有这片新种的,是去年社区的人为了纪念他种的。”
小叶子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突然发现冷杉林里有个身影——穿军大衣,戴雷锋帽,怀里抱着只小雪豹,正冲他挥手。
“那是……树树?”
“是他的魂儿,也是我们的念想。”老头摸出根烟,又放下了,“你奶奶走前,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好你。现在你长大了,该自己去看世界了。”
从鹰嘴崖回来那天,小叶子在时光留影馆办了场“记忆里的树”主题展。展柜里摆着:
· 树树的银锁(和他的那枚并排);
· 鹰嘴崖的老照片(树树抱着小雪豹);
· 冷杉林的航拍图(红绸在风里飘);
· 周师傅整理的《林树生日记》手抄本;
· 社区居民自发捐的“树语卡片”(有人写“树爷爷,我奶奶说您救过她的羊”,有人说“树叔,我家小孙子以您为名”)。
傍晚闭馆时,小叶子坐在暗房的红灯下,冲洗新拍的照片——是冷杉林的全景,阳光透过树缝洒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周师傅站在他身后,轻声说:“你奶奶要是看见,该多高兴。”
小叶子把照片贴在墙上,和其他老照片并排。暗房的灯映得每张照片都泛着暖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笑。他摸出银锁,里面的树树照片和冷杉林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仿佛舅舅正站在树后,冲他眨眼睛。
“周爷爷,”他转头问,“你说树树现在在哪儿?”
周师傅笑了,指了指窗外——社区居民正带着孩子来参观展览,小孩子们指着照片喊“那是树爷爷!”。风掀起展柜的玻璃,一张“树语卡片”轻轻飘落,上面写着:“树先生,谢谢您守护青阳,我们会替您继续种树。”
小叶子捡起卡片,突然明白:所谓时光的守护者,从来不是某个人,而是所有记得、爱、传承的人。树树活在奶奶的故事里,活在周师傅的日记本里,活在冷杉林的年轮里,活在每个来看展的孩子眼睛里。
就像陈阿婆说的:“照片会黄,胶卷会脆,但人心不会。只要有人记得,那些旧时光就永远活着。”
而活着的光,永远不会褪色。
深夜,小叶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月光。他摸出银锁,借着月光看里面的照片——穿军大衣的青年抱着小雪豹,背后是棵歪脖子松树。照片背面多了行新字,是白天那个穿藏青棉袄的老头写的:“小叶子,树树在等你长大,等你成为下一个守护时光的人。”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轻声说:“别着急,慢慢来。你看,你己经接过了光。”
小叶子把银锁贴在胸口,感觉有股温暖的力量漫上来。他知道,留影斋的光还在继续,那些未完成的故事,未说出口的话,都会在这儿找到归处。
就像树树说的:“光是最忠实的邮差,记忆是最温暖的信。当每段故事都被好好收藏,人间便有了永不褪色的春天。”
而春天,从来都在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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