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裴炎

鎏金椅上的蟠龙纹硌得我腰背生疼，这才惊觉母亲平日端坐时，竟需这般挺首脊梁。丹墀下裴炎的朝靴碾过青砖缝隙，将方才被雨水浸透的泥痕又蹭出几分歪斜。上官婉儿捧卷而立，素色襦裙在穿堂风里纹丝不动，倒比殿柱上盘着的鎏金蟠龙更显沉稳。

“裴大人，” 我翻开奏疏的指节泛白，羊皮纸边缘昨夜被烛火燎出的焦痕，此刻正对着裴炎的鼻尖，“先帝遗诏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盐铁乃兵甲之源，您说该放利于民，可私铸铜钱的铜料，又从何而来？”

暴雨突然拍在琉璃瓦上，震得梁间悬着的编钟嗡嗡作响。裴炎脖颈青筋暴起，雪白胡须随着剧烈的呼吸起伏，倒像是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衰草。就在他张开嘴，腥黄的牙齿即将迸出辩解之词时，殿外传来铠甲相撞的哗啦声，一名斥候跌跪在积水里，怀里滚出的《请归政表》浸透鲜血，墨迹晕染开来，将 “归政” 二字化作狰狞的 模糊。

上官婉儿的指尖在檀木案几上轻叩，三长两短的节奏，恰与昨夜她在抄经卷里画的摩斯密码如出一辙。我望着裴炎突然灰败的脸色，终于看清他朝服袖口新换的补丁 —— 那暗沉沉的玄色绸缎，分明是铸钱坊特供的包浆布。

“好个忠君爱国！” 我抓起奏疏甩向丹墀，纸张擦过裴炎额角，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红的印记，“私吞盐铁税银铸伪币，拿百姓血汗钱养死士，裴大人这‘忠’，当真是献给阴曹地府的阎王爷！”

暴雨裹挟着冰雹砸下来，将裴炎的嘶吼声撕成碎片。上官婉儿上前添茶时，我瞥见她腕间烫伤的水泡己化脓，焦黄的皮肤下泛着诡异的青黑。可她捧着茶盏的手依旧稳如泰山，青瓷盏里的茶水纹丝未动，倒像极了掖庭初见时，她在寒风中竹简的模样。

当鎏金步辇碾过满地狼藉，天后的珍珠帘幕掀起时，裴炎正趴在自己呕出的墨汁里，白须黏着朱砂，活像被拔了毛的老鸡。母亲的凤目扫过我紧攥上官婉儿的手，忽然轻笑出声，金护甲划过《盐铁论》批注上的朱红笔迹：“当年你祖父教太子读《管子》，说‘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如今你们倒是学会用他的学问，来剜裴炎的心头肉了。”

她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凤冠上的东珠狠狠砸在御案上：“但记住，裴炎不过是棋盘上的卒子。” 她的指甲掐进我皮肉，“真正的棋手，要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才是执棋者。”

雨霁后的阳光刺破云层，在上官婉儿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望着天边残虹，忽然伸手接住一粒坠落的雨滴：“殿下可还记得，掖庭的井水永远泛着铁锈味？” 她褪下茜色裙摆，脚踝处的鞭痕结着血痂，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如今才明白，那些伤口，都是为了握住刀刃准备的。”

远处传来的《霓裳羽衣曲》里，羯鼓的节奏突然加快，像是千军万马在宫墙外奔腾。上官婉儿摸出半块螭纹玉佩，温润的羊脂玉贴着她心口的温度，与我腰间的另半块严丝合缝。

“下一局，该换我们执黑子了。” 她说这话时，眼中跳动的火光，比任何珠宝都要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