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的风波暂歇，第二日清晨，千金医馆的朱漆大门刚卸下门闩，便被一群人撞开。
为首的老妇披头散发，怀里抱着褪色的布包，哭嚎声撞得门框嗡嗡响：“顾大夫还我儿子命来！前日里开的药，喝下去人就没了！”
顾昭宁正在后堂整理父亲留下的医案，听见动静时，茶盏里的水己经晃出半盏。
她放下笔，指尖在案上的《千金方》封皮划过——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遇事不决，翻书自明”。
“阿宁姐。”小药童阿福跌跌撞撞跑进来，额头沾着草屑，“外头围了二十多号人，说是城东米铺的王二，喝了咱们的药暴毙了。”
顾昭宁的眉峰微挑。
王二的病例她记得清楚：前日来诊时，脉滑数，舌苔黄厚，是湿热积滞之症，她开了枳实导滞丸，药单上还特意批注“饭后温服，忌生冷”。
这样的方子，怎会致人暴毙？
她站起身，月白裙裾扫过满地医案。
走到前堂时，老妇正揪着药柜的铜环撞头，额角渗出血珠：“我儿才二十六，上有老下有小，顾大夫你好狠的心！”
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有人交头接耳：“前日我还见王二在米铺搬米，生龙活虎的。”“听说顾小姐是病秧子，莫不是连脉都摸不准？”
顾昭宁站在台阶上，清了清嗓子。
她声音不大，却像银针入穴，瞬间刺破嘈杂：“王阿婆，我要先看当日的医案和药渣。”
老妇愣了愣，怀里的布包松开一角，露出半张染着药渍的纸——正是千金医馆的医案。
顾昭宁接过时，指腹触到纸张的毛边，心下突然一沉。
父亲教她整理医案时说过，馆里的医案用的是苏州澄心堂纸，质地细腻，边缘齐整如刀裁。
可这张纸的边缘毛糙，像是从旧账本上撕下来的。
她翻开医案，第一行“王二，男，二十六岁”的字迹让她瞳孔微缩。
顾昭宁每日审看医案，对馆内先生的笔迹再熟悉不过：账房刘文书的字方正如印，药童阿福的字歪歪扭扭带勾，坐堂大夫张伯的字有魏碑风骨。
可这页医案的字迹，前半段像刘文书，后半段却多出几分斜挑，像是刻意模仿。
“阿福，去把刘先生请来。”顾昭宁将医案叠好，指尖在“枳实导滞丸”的“枳”字上轻轻一按，“再让人把王二家的药渣取来，我要验药。”
刘文书来得很快，青布长衫的前襟沾着墨迹，手里还攥着算盘：“顾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昭宁盯着他慌乱的眼神，突然问道：“刘先生，昨日亥时你去哪儿了？”
刘文书的喉结动了动：“小人去城南买墨，铺子里打烊晚......”
“城南松雪斋的墨，我前日刚让阿福去买过。”顾昭宁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是她昨日让阿福记的采买清单，“松雪斋的账房说，昨日亥时只有个穿玄色短打的汉子去买过墨。刘先生，你穿的可是玄色短打？”
刘文书的脸瞬间煞白。
顾昭宁看在眼里，面上却愈发温和：“刘先生，我记得你写医案时，‘枳’字的木字旁总要多一点。”她展开王二的医案，“可这页上的‘枳’，木字旁干干净净。”
后堂的炭盆“噼啪”炸响，刘文书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顾昭宁转身对阿福道：“去把刘先生案头的习字本拿来。”
习字本摊开在众人面前时，真相己昭然若揭——每一页的“枳”字都带着那一点，与医案上的字迹截然不同。
“刘文书，你篡改医案。”顾昭宁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银针，“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刘文书“扑通”跪下，额头撞在青石板上：“顾小姐饶命！是柳家的柳公子，他说只要改几个字，就给我一百两银子......”
“柳文远？”顾昭宁眯起眼，“他让你改什么？”
“他说王二的症候要写成‘脾肾阳虚’，这样您开的枳实导滞丸就成了‘寒凉伤阳’的错方......”刘文书抖得像筛糠，“小人鬼迷心窍，求您看在小人伺候顾家十年的份上......”
“十年？”顾昭宁想起父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账房最是紧要”，想起刘文书当年跪在灵前说“愿为顾家肝脑涂地”，心里像被钝刀割着，“你可知，一字之差，便是两条人命——王二喝错了药，你毁了他的命；你毁了医馆的信誉，毁的是多少病人的命？”
围观的百姓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谁喊了句：“柳家不是一首想吞顾家的产业吗？”“难怪前日柳家的人在茶馆说顾小姐医术不精！”
这时，外间传来马蹄声。
裴景行掀帘而入，月白官服沾着晨露，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绢帛：“昭宁，太医院的《宋氏方录》里，记载了与王二相似的病例。”他展开绢帛，“湿热积滞用枳实导滞丸，正是宋太医的验方。”
顾昭宁接过绢帛，指尖触到裴景行掌心的温度。
他的声音低了些：“我查过王二的尸身，七窍无紫斑，腹内有未消化的冰酪——他违背医嘱吃了生冷。”
人群中突然传来抽噎。
王阿婆抹着泪：“我儿昨日嘴馋，偷喝了半罐冰酪......是我没看住他......”
喧闹的医馆突然静得能听见药罐里的水沸声。
顾昭宁看向刘文书：“现在，你还要说这是误诊吗？”
刘文书重重磕下头，额头的血染红了青石板：“小人罪该万死！柳公子说顾家迟早要倒，让小人先寻条活路......”
“柳文远。”顾昭宁默念这个名字，目光落在裴景行带来的方录上，又转向门口——沈砚秋正站在那里，手中攥着一卷用油纸包着的账本，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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