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内的药香被穿堂风卷得忽浓忽淡，顾昭宁的目光从刘文书染血的额头移向门口。
沈砚秋立在晨光里，青竹纹暗绣的月白锦袍被风掀起一角，手中那卷用油纸层层裹住的账本，正随着他微微发抖的指尖轻颤。
"昭宁。"沈砚秋开口时，声音像浸了霜的琴弦，"柳家在州府的密账副本，我托人从漕帮手里截的。"他一步步走近，油纸窸窣作响，"你父亲出事那年，柳家往州府送了三车南海香料——可那年大宁海禁，南海商队根本没靠岸。"
顾昭宁接过账本的瞬间，指腹触到油纸边缘未擦净的墨渍。
她解开封绳的动作极慢，像在拆一枚裹着糖衣的毒丸。
泛黄的账页摊开时，第一页便让她瞳孔骤缩——最末一行小楷写着"顾氏商队误期赔偿银五千两"，旁边批注竟是"柳某代付，以顾氏码头半数股权为押"。
"这是伪造的。"她的声音发颤，"我父亲出事前三个月，码头契据还在我房里的檀木匣里。"
沈砚秋喉结滚动两下，指节重重叩在"药材封路"那栏："上个月你说运往南郡的药材被山洪阻了，可这账上写着，柳家花五百两买通了巡河卫，把顾氏的船引到了暗礁区。"他的眼底浮起暗红，"更绝的是这页——"他翻到中间，"王二的医案篡改，柳文远花了三百两买刘文书，另外两百两给了西市的说书人，专编排你'草菅人命'的段子。"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日在医馆外听到的闲言碎语，想起王阿婆跪在药铺前哭天抢地的模样——原来每一滴眼泪、每一句骂名，都是柳家精心撒下的网。
"还有这个。"沈砚秋突然压低声音，手指点在账页角落的小字上，"上月十五，顾氏祠堂祭祖后，三长老、七叔公分别收了柳家两百两'茶钱'。"
顾昭宁的呼吸一滞。
三长老是父亲的堂兄，当年在灵前拍着胸脯说"必护昭宁周全"；七叔公是顾家长房唯一的秀才，总爱摸着胡子说"顾家的根在诚信"。
她盯着那两行小字，只觉心口像被人攥住，连疼都疼得钝钝的。
"我让人盯着他们了。"沈砚秋见她面色发白，伸手虚扶在她肘后，"但证据......"
"我去问。"顾昭宁突然站首身子，将账本重新包好塞进袖中，"今日族会，我倒要看看，这些长辈的骨头，是不是真软到能被二两银子敲断。"
顾氏祠堂的榆木门吱呀作响时，七位长老正围坐在八仙桌旁。
三长老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沫子溅在青灰色的团鹤纹衫子上；七叔公的算盘珠子"哗啦啦"撒了一桌，弯腰去捡时，后颈的汗把月白中衣浸出深色的印子。
"昭宁来了。"大长老咳了两声，端起茶盏遮脸。
顾昭宁在主位落座，目光扫过众人："今日请各位来，是想说说父亲常提的'诚信'二字。"她指尖轻轻叩着桌案，"父亲说，商道如人道，一厘差池便是断自己的路。
当年西市米行掺沙，父亲宁可亏五百两也要收回所有米粮——各位可还记得？"
三长老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桌上。
他摸出帕子擦了擦嘴角："那是你父亲的脾气，咱们自然记得......"
"记得便好。"顾昭宁打断他，目光落在七叔公发颤的手指上，"前日有人说顾家医馆误诊害命，各位可知，那是柳家买通了账房，改了医案？"她忽然笑了，"更奇的是，柳家怎么知道医馆最近治的是湿热症？
怎么知道改哪个症候能让药方显得荒唐？"
七叔公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顾昭宁己站起身："罢了，今日不说这些。"她转身时，袖中账本的棱角硌得手腕生疼，"各位且想想，父亲在天之灵，可容得下顾家子孙吃里扒外？"
祠堂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落在三长老脚边。
他盯着那片叶子，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
顾昭宁刚回院子，赵护卫便掀帘而入。
他腰间的佩刀未卸，刀鞘上沾着星点泥渍："小姐，按您的吩咐，我带人查了三长老和七叔公的私宅。"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带暗纹的锦缎，"三长老后宅的地窖里，堆着二十箱柳家的药材，这是箱角的封条。"
顾昭宁捏起那半块锦缎。
暗纹是柳家特有的缠枝莲，染着极淡的沉水香——和父亲出事前，书房里突然出现的那箱香料味道一模一样。
"小姐，要动手吗？"赵护卫握紧刀柄，"趁他们没反应过来......"
"再等等。"顾昭宁将锦缎收进妆匣最底层，"裴大人那边还没消息。"
话音未落，院外便传来马蹄声。
裴景行的官靴碾过青石板，带起一阵风："州府的人刚来传话，太医院要派专人核查王二的医案。"他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露出月白中衣，"我还联系了城南的张医正、东山的李药叟，他们明日会来医馆坐诊，替你背书。"
顾昭宁抬头看他。
晨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眉骨上，将眼尾的细纹照得一清二楚——他定是一夜没睡。
"谢了。"她轻声道。
裴景行耳尖微烫，别开脸去翻桌上的账本："应该的。
柳家这次太狠，竟连顾家内部都......"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顾氏长老"那几行小字上。
"所以明日，我要在宗祠大会上，把这些账都摊开。"顾昭宁走到窗边，望着渐暗的天色，"沈公子查了柳家半年，赵护卫蹲守半月，您又稳住了医馆的声誉......"她转身时，眼底像淬了火，"是时候让所有人看看，谁在顾家的脊梁上捅刀。"
密室的烛火在深夜里忽明忽暗。
沈砚秋摊开柳家密账，赵护卫铺开私宅搜查图，裴景行将太医院的公文压在角落。
顾昭宁的指尖划过每一处证据，声音低得像耳语："明日巳时，宗祠见。"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更、二更，三更——雨丝混着风卷进来，打湿了账本边缘的"顾氏长老"西个字。
顾昭宁望着那片湿痕，慢慢握紧了拳头。
她知道，当晨钟响彻顾氏祖祠时，所有的阴谋与背叛，都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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